【宿河其六】
七英俊2022-03-04 12:136,123

  素尘说完这一句,就闭紧嘴巴再也不肯吐出一个字了,连眼神都躲避着林远,仿佛生怕被追问那石刻的意思。

  林远一路跟这和尚插科打诨,还从未见他的表情如此凝重过。素尘不是扛不住事的人,即使被困在地底,看不到生还的希望,他都还能侃侃而谈。

  但在此时,他的反应活像遭了当头一棒。

  林远实在猜不出有什么打击能比死亡更严重。

  不过很快,连林远自己也没有余力探究此事了——又是一天过去了,厚重的石门岿然不动,凿门的官兵却已倒下了两个。

   

  那两人被抬进大厅时,薛淳英上前查看了一眼,言简意赅道:“出汗,失水。”

  两个汉子躺在地上双眼翻白,意识模糊,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众人眼望着他们,都心知若想救人,必须喂他们喝水,然而大厅里一片死寂,愣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谁也不想当第一个开口的人,点破这个残忍的事实:这两人不一定救得回来,为他们浪费所剩无几的水,得不偿失。

  一群并肩作战过的千牛军面露不忍,正在左右为难间,薛淳英骤然出手。

  横刀如电一般闪过,刹那间给了那两人一个痛快。

  事情发生得太快,旁人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薛淳英竟然已经取出一只空水囊,对准了死者颈上的血口,开始接血了。

  他的手下怆然道:“将军!”

  薛淳英语声平淡:“没有水就喝尿,没有尿就喝血,干粮没了就烤他们的肉。先倒下的人,就用血肉供剩下的人多支撑些时日,只有这样才有熬出去的可能。”

   

  饶是众人已经饥肠辘辘,听见这话语都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

  楚瑶光脱口而出道:“我宁愿死。”

  林远却是不寒而栗。

  他从薛淳英的安排里听出了一层杀机:如果接下来一时无人倒下,他们打算将谁变成“先倒下的人”呢?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队伍,还剩二十四人。其中千牛军就占了十五人;折云宗师徒三人带了三个侍从,一共六人;最后是林远自己、李十一、素尘三个拖油瓶。但素尘有翻译才能,日后若能出去,还会派上用场。

  算来算去,会被当做备用粮的依旧只能是他自己和李十一。

  他刚想到此处,薛淳英还真的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道:“宁愿死的就主动站出来。”

  林远咳嗽了一声,不知是因为缺水还是先前吸入的沙粒,胸口闷痛得厉害。

  他迎着薛淳英的目光笑了笑,破罐破摔道:“割肉放血这种事,要论谁先来,不该算一算是谁带着我们困入此地么?”话语间已经锋芒毕露。

  他在这生死关头翻起旧账,就是不信众人心中对薛淳英没有怨气。

  而被他这一提,还真有几个人暗暗咬着牙,敢怒不敢言地看向薛淳英。

  众目睽睽之下,薛淳英面不改色:“我执意来此地,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寻什么宝、贪什么财,而是皇命在身,肩负要任。我若身死,这队伍立即就会四分五裂,即使能逃出去,也不可能找到乳香带回永宁。”

  林远笑道:“原来薛将军是深明大义,为了忠君之事,不得不牺牲所有部下,自己留到最后一个死。”

  他已经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起来,没想到薛淳英的样子竟比他更坦然:“你说得没错。不妨摊开来讲,在场若只有两个人能活下来,那便是我与廖宗主;若到那时还出不去,我才会自戕,以我之血为他续命。”

   

  薛淳英说完这番话,也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径直又去对付石门了。

  林远却觉得自己在这大厅里逐渐没了立足之地。那些千牛军虽然仍在闭目养神,但偶尔朝他这个角落射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猎物一般。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显然很是适应弱肉强食的规则。

  林远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对李十一悄声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外走时,身后竟有千牛军直接质问道:“你们去哪里?”

  林远:“我们去另一头的石门看看,万一那一扇比较薄呢?”

  官兵思忖了一下,大约是想到他们反正也无路可逃,这才任由他们离开。

   

  林远带着李十一沿着甬道行了一段,一直走到身后的最后一丝光照都消失,才道:“咱们进来之前,你在外面给八苦斋留了记号吧?虽然最后来了一场沙暴,那记号被沙子埋了,但他们还是能找到吧?”

  “不好说。”李十一似乎猜到了林远想说什么,“但跟来的只有几个人,他们若是从外面破了门,等于将自己暴露在了这么多千牛军面前,还会点破我们两人的身份。到时交战起来,仍是死局。”

  “你的意思是,他们即使找到了入口,也不会开门?”

  “他们会故意耗上四五日,等里面的千牛军不行了,再开门夺走廖云觉。”李十一语气平板无波,似乎早已习惯八苦斋的作风。

  林远的思绪飞快转动:“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瞧见石门外头的铁链被砍断以后,未必能断定我们被困在了里面,或许反而会怀疑是千牛军故意堵了他们追踪的路。”

  李十一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林远道:“那几个兄弟被派来追踪我们,其实也是任务在身,发现跟丢了以后,难道就不怕组织的责罚么?你不妨试试去发出些敲击声作为信号,他们若是不明情况,听见敲击声,没准就从了。”

  黑暗中他看不见李十一的表情,只是觉得李十一的沉默有些过久了,心中突然忐忑了一下。

  果然,只听李十一慢吞吞地道:“李四,我有些话想问你。”

  林远已经在心里飞快地反思,自己方才哪句话暴露了与李四的不同,又该如何找补。

  然而李十一又道:“还是等到活着出去再说吧。”

  她转了个身,朝入口处的石门走去:“你望风,我去敲。”

   

  林远不敢再跟着李十一,又不想回那大厅,索性原地坐下,背靠着甬道的石壁抱住了膝盖。

  头脑昏昏沉沉,因为极度缺水,他说不清自己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正午阳光洒落在书房外的仙鹤池上,池水中锦鲤曳尾,翻起碎金似的粼粼波光……

  十三岁的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望着对面的廖云觉誊写香方。廖云觉提笔的姿势很宁定,神情却不像在外头那般持重,写了几行之后,抬眼笑道:“怎么发起呆来了?”

  他支起脑袋:“师父,我前几日想照着香方仿制你的‘夜雪’,却看见上面除了写着沉香二两、龙脑三钱云云,还写了安息少许、琥珀适量……”

  廖云觉了然道:“具体用多少,你可以闻着我的香丸自己估量。”

  “怪不得我入宗门时的那场考试,闻了数十枚弟子仿制的‘夜雪’,每一枚的味道都不同。师父将香方写得如此含糊,难道是为了防止外人偷学?”

  “怎么可能?”廖云觉笑道,“适量的意思就是适量。每一棵树长得不同,每一勺香也浓淡有别,此香的三钱非同于彼香的三钱。正因如此,制香一事才不是人人照本宣科便能做的,而要依仗你我的鼻子。”

  他闷闷道:“可是这样一来,恐怕无人仿得出完美的夜雪。”

  “哪有什么完美的夜雪,最初的香方不过是我有一回三更看雪,有感而作。一味盯着香方计较用量,那是庸人所为。”廖云觉语声随意,毫不在意自己一句话将折云宗大半夫子都打成了庸人,“即使是我自己来做,心境也与那时不同了。”

  他认真地看着林远:“也许有一日,你却能做出更好的夜雪呢。”

   

  阳光消失……

  他缓缓睁开眼,却并没有回到那狭长的甬道里,而是回到了另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尖锐而剧烈的疼痛,像细针汇成的巨浪一般淹没了他,又在他体内来来回回地穿梭,钻出千千万万个孔隙。

  头顶的声音隆隆地问着:“你看到了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悲嚎的间隙里气若游丝地说:“我看见……我看见林远在跟他师父闲聊……在说制香的事情……除此之外,折云宗一切如常……”

  “那两人可有异状?”

  “没有。”他匍匐在地上,身体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没完没了地打着摆子。

  他慢慢闭上眼睛:“他们听上去……很快乐。”

   

  林远再一次睁开眼。

  甬道里依旧黑暗而安静,无从判断流逝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梦做了多久。

  不知为何,虽然醒了过来,林远却仍然在打摆子。他渐渐觉出身上发冷,抬手一摸,原来额头是烫的。

  他终于知道了所谓的无咫境是什么,也知道了李四能从中看见什么。与此同时,他还得到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一直苦苦找寻的那个“八苦斋埋在折云宗的眼线”……原来是他自己。

   

  肺里的情况似乎愈发恶化了,一呼一吸间都撕扯着胸腔作痛。这种情况下,他断不可能有体力与千牛军周旋。

  看来这里就是他的终点了。

  林远挣扎着起身,向大厅的方向走去,想着好歹在死前再见廖云觉一眼。

  廖云觉不在大厅里,连带着陆让和楚瑶光也不见踪影。

  那几个侍从倒是还在角落里。林远问他们:“宗主呢?”

  那几人早在林远还是宗主弟子时就侍奉在廖云觉身边,每一个都算得上与林远熟识。如今却也与宗门中的其他人一样,竭尽所能地不理他。被他问到面前,才戒备地道:“宗主说想去看看那些耳室里有没有水粮留存。”

  林远扶着墙朝外走去,每走一步,胸膛就更痛,拳头也攥得更紧。

  心中的绝望一点一点地被某种更深的怒意取代了。他甚至分不清这怒火是梦中李四的旧恨,还是自己的新仇。

  折云宗大火、楚灿娥惨死,乃至他林远一步步走到今日,众叛亲离,全是拜八苦斋所赐。

  他命中只有十年美好的光阴。然而如今回望,那十年却也像个笑话:当他在折云宗无忧无虑、变着法子挑衅长老时,竟不知自己这双眼睛只是八苦斋窥探情报的窗口。

  他的亲生手足,不仅从出生起便与他天各一方,还要在炼狱般的痛苦中,一次次地望着他平静安宁的生活。

  李四死在他手中的那一刻,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他怎么舍得死?

  他怎么甘心死?

  他还没有让八苦斋付出代价啊!

  林远踉跄着走向耳室,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

  起初他以为眼前闪过了一抹似曾相识的颜色。

  林远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是闻见的。

  浑浊的乳白,像是腐坏的奶水,有些腥甜。正是下来之前,他闻过的那些奇怪枯木的味道。

  难道在这不起眼的斗室里,竟藏着乳香?

  他运足目力,只能看见墙角堆着一些影影绰绰的箱子。

  这般抹黑翻找肯定是不行的。林远从衣服上撕下一张布条,转身又去了一趟大厅,用布条借了厅内的烛火,点燃了甬道里离这斗室最近的一盏灯。

  灯火如豆,照入耳室时更显得黯淡,但已经足够让他看清箱子里的东西了。

  林远埋头翻找了片刻,却发现里面只是一些变质的干粮。至于那香味的来源,却不是箱内,而是箱子本身。

  这些木箱是用乳香树所制,木材已经凋朽得差不多了,散发的味道竟比地面上的那些还要微弱。

  看来这条线索也到此为止了。

  林远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到底还在期待着些什么呢?

  他支起身子,下一秒,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借着室外的火光,他瞧见对面的墙上,映着一道人影。

  然而此刻,他自己还蹲在角落里,这耳室内外也没有其他人,那道影子究竟是谁的?

  林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半天都没敢动弹。直到嗓子痒得不行,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他观察了这么久,那道影子一动都没有动过,仿佛只是石壁上的一块墨痕。

  然而无论怎么看,那都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的形状,就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

  林远蹲得脚有些酸了,缓缓站起了身来。

  他想着情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眼下更糟了,心中竟然好奇多于恐惧,索性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影子靠近过去。

  随着脚步移动,他自己的影子也被投到石壁上,逐渐大至小,由虚至实……

  饶是林远三日之内经受了如此之多的变故,自认不会再被任何东西吓到,此时仍旧微微色变。

  他的目光在墙上那两道影子之间轮番移动,左右对比着它们的高矮胖瘦、脖颈的粗细、头颅的角度……

  如果再往前走半步,他的影子是不是能完完全全地与墙上那道重叠在一起?

  林远这样想着,脚下也像着了魔似的向前踏出了半步。

  还好,他疯狂的妄想并没有变成现实。两道影子虽然极其相似,但却还是有些微妙的细节对不上。

  足底传来“喀啦”一声,整个地面忽然下陷了半寸。

  林远一个趔趄,低头望去,只见脚下那看似坚硬的地面竟像一块薄薄的石板一般,以他的脚尖为中心,向四方迸出了几道裂纹。

  这地面难道不是实心的?

  林远伏下身,屈起指节敲了敲地面,从声音里并不能听出底下是否有空洞。

  他又直起身来左右环顾,想找些重物来砸一砸。

  恰在此时,他的眼角余光掠过那墙面,刹那之间毛骨悚然。

  林远浑身僵硬,只将眼珠慢慢地转了过去。

  只见以他此时的站位与姿势,他的影子终于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墙上那一道,就连每一根头发丝的走向都分毫不差。

  不知过了多久,林远终于轻轻耸动了一下肩膀。

  随着他的挪动,那影子竟也跟着动了。

  林远又试着转动脑袋、摆动胳膊,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动。

  就仿佛石壁上那道固定不动的印记,已经与他自己的身影合而为一,又或者——冥冥之中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道印记就是他的影子本身,只不过因为某种错乱、某种偏差,提前半刻出现在了石壁上。

  像预兆,又像指引。

  若说有什么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让他站到此时站立的地方。

  林远的脑子还没有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体却先一步动了。

  他用尽全力扛起一只沉重的箱子,朝着那碎裂的石板猛力砸去。木箱摔得四分五裂,连带着那阴恻恻的腥甜味也四散开去,流窜了满室。

  或许因为此处的动静实在太大,外头传来了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远的手有些哆嗦。他拨开了地上木箱的碎块,只见原本出现裂纹的地方,已经变成一个塌陷的洞口。

  林远将手探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凉风。

  “林远?”楚瑶光狐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一看,廖云觉也跟了进来。

  林远立即抬起手,对他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刚刚砸出的洞。

  楚瑶光低头一看,声音也立即压低了下去:“这底下是什么地方?密道下面……还有密道?”

  林远摇了摇头,悄声道:“不知道。”

  这个洞实在太小了,他又扒开几块碎石,将洞口挖大了一些。底下黑黢黢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林远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他将整个脑袋都凑近洞口,深深嗅闻了一下。

  灰尘、泥土、青苔……青苔?

  为了确认,林远的脑袋几乎都伸了进去。

  这回真的闻到了,不止有青苔,甚至还混着某种微弱的花香——不是被烘干制成香粉的那种,而是开在阳光下、新鲜带露的花香。

  林远抬起头来,指着洞口颤声道:“师父……”

  廖云觉站在原地,并无反应。

  林远有些疑惑:“你闻到了吗?”

  难道廖云觉不明白,有花开放,就意味着水源与阳光,也意味着生路?

  昏暗中,廖云觉似乎微微一动眉峰,不着痕迹地朝旁侧的楚瑶光看了一眼。

  反倒是楚瑶光上前一步,鼻翼翕动:“底下有什么味道吗?咦,好像是有一点……是什么东西呢?”

  林远大惑不解。

  楚瑶光鼻子不够灵,他是有准备的,毕竟她的资质在折云宗里称不上突出。但廖云觉方才那一转头,是在向楚瑶光确认吗?

  离得这样近,廖云觉怎么可能闻不到呢?怎么可能……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在这一段残忍的缄默中,林远终于串起了所有谜底。

  为什么从重逢开始,廖云觉就始终心如铁石地要赶走他?

  为什么这一路上,廖云觉仿佛都在随手指路,根本没指望能找到乳香?

  为什么陆让断定他们的比试,师父不可能做裁决,又没头没尾地说他林远可怜?

  为什么楚瑶光会有那一句“你欠的债永远都还不清”?

  ……

  林远早在刚混入八苦斋时,听赵丑说“折云宗大火,廖云觉重伤”,便一直暗暗担心师父究竟伤在了何处,却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现在他知道了。

  林远死死地盯着廖云觉逆光的剪影,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两人就这般沉默相对,直到廖云觉若有所悟,蹲下身去,用手指试了试洞口的风。

  “这么说来,底下可以逃生?那快把入口拓宽吧。”他招了招手,示意林远与楚瑶光一道去挪动石块。

  林远没有动。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廖云觉,这个折云宗史上最年轻的宗主,这个百年不遇、名传四海的天才。

  大约是他的表情变化实在太明显,廖云觉都没法视而不见了。

  廖云觉眨了眨眼,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冷漠神情消失了,有些无奈地问他:“到底是什么味道?”

  林远:“……花香。”

  他的语声有异,连楚瑶光都看了过来。

  廖云觉微微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林远,像在哄七岁的他:“别多想了,先下去再说吧。”

  “师父。”林远暗暗咬着牙,想将一个问题挤出干涩的喉口,就像将胸口带血的沙子吐出来,“师父……”

  他办不到。

  他实在问不出来:你的嗅觉,是在我放的大火中毁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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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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