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与廖云觉初识,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这段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不仅廖云觉见过稚气未脱的林远,林远其实也记得少年时的廖云觉。
那时候的廖云觉偶尔还会喜怒形于色,林远跟在他身边,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对世上的大多数事都没什么眷恋。就连身着华服入宫面圣那天,他都只是履行职责,殊无喜色。
唯一能让他全情投入的,只有案上那些香粉。
香是十丈红尘,香是光华普照。寻常香师或是舞弄香,或是驯服香,只有廖云觉虔诚地匍匐于袅袅香烟之下。
林远毫不怀疑,即使是那些神通广大的觉者,能从他的香品中获得的灵悟,也不及他本人所感的万分之一。
所以,一旦得知真相,廖云觉如今枯槁的形容忽然就有了解释。
林远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分明的念头:若他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廖云觉一点谈论此事的意思都没有,自顾自地俯身挪开了地上的石块。
林远方才砸裂的石板碎成了几块大的碎片,一一搬开后,洞口便能容一个身形消瘦的人通过了。
但与他们走下宿河地道时不同,眼前这洞口是被硬生生砸出来的,底下也并无石阶或梯子。这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底下的空间,并不是宿河人挖的地道的一部分。
廖云觉看了两眼,便想下去探探。
林远停滞的思绪终于开始转动,一把拉住了他:“不知底下有什么。”说着自己径直跳了下去。
林远这时情绪低落,想着就是摔死了也不打紧。结果却很尴尬,他的双足碰到地面时,脑袋尚在洞口以上。
他顿了顿,只得蹲下身,伸直手臂摸索了一番:左右是石壁,前后是空的。
这似乎又是一条甬道,但是更低矮,更狭窄,也更粗糙,人必须猫着腰才能通过。
而且,宿河的避难通道是东西朝向的,底下这一条却是南北朝向,根本不知道通向哪里。如此看来,两条甬道竟然只在一个地方交错,就是他们打穿的这个点。
林远想到那指引一般的影子,心中疑窦丛生。
但是此时来不及琢磨这件事。
他置身甬道,能明显地感受到空气是流动的。否则这样的密道,不知封存了多少年,人在其中根本无法呼吸。
林远又探出头去,将声音压到最低,几乎是在耳语:“师父,底下是出路,你们不要出声,悄悄下来。”
他等了一路的不正是这样的机会吗?眼下天时地利,正好可以让他从薛淳英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廖云觉。
廖云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脑中转的念头,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耳室外面,大约是在考虑去寻陆让。
林远语声急促:“别去打草惊蛇,能走一个是一个!”
毕竟他们离开那大厅已经很久了,此时贸然行动,引起千牛军的注意,这里的洞口就要暴露了。
廖云觉考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楚瑶光先下去。
林远猫腰让开,待楚瑶光跳下来,却迟迟不见廖云觉跟着,反而是那洞口中透下来的光黯淡了下去。
他心中一突,推开楚瑶光抬头一看,廖云觉正在将碎石挪回原位。
林远大惊:“不要……”
“嘘。”廖云觉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必须留一个人下来掩盖洞口,否则这洞口敞在这里,被他们发现是迟早的事。”
他说得如此冷静,仿佛他不逃生,真是出于不得已。
但林远对廖云觉实在太了解了。
若说起先在沙漠中看到他随手指路时,林远只是有个不明所以的猜想,如今这猜想已变成了森然的恐惧:廖云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走出沙漠。
林远胸口又一阵闷痛。他拼命抑制着干咳。
他不能说。仿佛只要他不点破,事情就还有回寰之地。
他故作不觉,顺着廖云觉的话道:“咱们先逃,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早就追不上了。”
廖云觉的脸庞背着光,似乎是笑了一下,也不知在笑他的懦弱还是天真。
他伸手按了按林远的脑袋:“保护好瑶光。”
林远呼吸急促,眼睁睁地看着他伸手入怀,抛下一物。
是水囊。
里面还有满满一袋水。
廖云觉当时声称自己没带水囊,他堂堂宗主这么讲,薛淳英便碍于情面没有搜他的身。结果他藏下了水囊,自己竟一口没动。
干渴了这么多天,若有水源在面前,便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扑上去痛饮——只要他们还有一丝求生欲。
林远捧着水囊,心中大恸。
“不行。”楚瑶光推开林远,自己挤到洞口哽咽道,“非要留一个人在上面的话,也不该是师父!”
林远:“应该是我。”
楚瑶光:“对,应该是他!”
林远伸手扒住洞口,就要借力往上爬,却被廖云觉推了回去。
廖云觉忽然道:“别动。”
几人屏住呼吸,都听见外面的走道上传来了模糊的说话声:“怎么都不见了……”
廖云觉面现冷意,用力将最后一块石板往回压去。此处光线昏暗,石板拼回去之后,只消再在上面压两只箱子,还真未必有人能发现破绽。
林远干咳不止,努力躬起身子,不让声音传出去。
他一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死死卡在最后的缝隙中,像在无声地乞求。
廖云觉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一根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有什么东西被咳了出来。
林远听见楚瑶光压抑的抽气声。他如同大梦初醒,胸口却松快了不少,只觉得肺里的浊物终于吐了出来。
楚瑶光闻到浓重的血气,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廖云觉的动作随之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林远深吸一口气,嘶哑着嗓音大叫道:“喂——!都快来啊——!”
廖云觉立即封住了最后的缝隙,但已经来不及了。林远的呼声已经传了出去。
“什么声音?”耳室外有千牛军问。
地底的林远还在锲而不舍地大叫道:“来人啊——是出路——”
楚瑶光震惊地看着他,却并未阻拦。
头顶石板响动。有千牛军掀开石板,举着火折子探了下来,照出了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甬道。
那官兵面色大变,立即道:“你们别动,我去喊人。”说着匆匆离去了。
廖云觉重新出现在洞口,面色很是苍白,像是想训斥又不忍:“林远……你可知方才是你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的机会?”
刚才那几声大喊,已经抽空了林远最后一丝力气。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扶住石壁,艰难地笑了一下。
退到哪里去?
这天大地大,又何曾为他留下过一个容身之处?
“师父,别退了。”林远平静地道,“咱们往前走吧。”
视野渐渐昏黑,他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