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在移动。
眼前一片昏暗,身下传来衣料在土地上摩挲的“沙沙”声。林远愣神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正躺着,被人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拖行。
他心头一凉,只当自己又回到了宿河那该死的地道里,忙挣扎着支起脖子。
幸好,他紧接着就看出了不同之处。眼前这一段甬道十分陌生,不像宿河的工事那般设有耳室和壁灯,却在两侧石壁上绘满了古朴而繁复的纹样。
这分明是一个从未到达的新空间。
林远身下垫了衣物,拖他的人是一名千牛军。前方闪着摇摇曳曳的火光,似乎有人提着灯照路。
林远有些脱力,又倒了回去。
身后传来吱吱的猴叫声,紧接着是素尘惊喜的声音:“呀,你醒了?”
林远撑起眼帘,与素尘倒着的脸对视着:“我昏了多久?”
素尘道:“没多久,薛将军一看见地洞就带我们下来了,到现在爬了两刻钟吧。林施主大德啊,这种地方都能被你找到……”
林远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渴了,应该是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给他喂过水。咳出那一口瘀血之后,胸口好像也没那么堵了。但他身上还在发冷,视野也忽明忽暗,不知道是灯光的问题,还是他高热未退。
他忽而心头一紧,哑声道:“我师父呢?”
素尘:“在最前面,跟薛将军一道。”
林远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对前面的千牛军道:“有劳这位军爷。”
那官兵回头看了他一眼,尚未回答,素尘先道:“没关系,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千牛军:“?”
素尘:“林施主可是我等的大恩人!但凡你晚上一刻发现这地道,就已经有人喝尿了。”
那千牛军噎了一下,一言未发,又转了回去。
林远面无表情地盯着千牛军的背影。
当时情况紧迫,他不得不将出口暴露给薛淳英,才能打破廖云觉与千牛军同归于尽的计划。要不是为了救师父,谁喝尿都与他无关。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又要另想办法对付这群活阎王了。
如今他想明白了,廖云觉明知道自己没有了嗅觉,不可能完成任务,却还是答应踏上了这趟旅程,只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保全师门。
林远实在想不通自己放的那把火,为何会殃及在别院修养的廖云觉。但无论如何,若他的猜测为真,“制出筮予香”就是直接来自医巫闾尊者的旨意。
觉者之力,远非凡夫俗子可抗,更何况还有一国之君供着祂。廖云觉若是直接拒绝,或是自陈伤情,那么天子脚下的折云宗必将遭到迁怒。
但如果他是在兢兢业业的采香途中“意外”身故的话,便可保全门中弟子。
所以他不能逃。他必须死得合情合理、明明白白。
如此,也就解释了这一路上,廖云觉与薛淳英之间微妙的态度,也解释了他为何对林远故作冷淡——他想将林远摘出此间恩怨之外,作为对徒弟最后的保护。
但林远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如了他的意。
自己早已不是躲在师父荫庇下的小毛孩子了,对于接下来的任务,也并非全无把握。
路要一步一步走,仇要一个一个报。
林远正琢磨着对策,视线突然被两侧掠过的壁画吸引了。
方才没有看懂,此时才依稀看出,这壁画是用极其古雅的线条,描绘了一枚种子从发芽到抽枝生长,最终变成参天大树的过程——至少按照合理的顺序应当如此。
但以他们行走的方向,看见的壁画顺序却是倒逆的,犹如枝繁叶茂的大树渐渐萎缩成一枚种子一般。
林远看了半晌,喃喃道:“咱们是不是走反方向了?这是在从终点走向起点吧。”
素尘:“没办法,只能往这个方向走,另外一头已经塌陷封死了。”
细看之下,树根处还绘制了一些小人,有的在播种,有的在狩猎,另有几人围着树干,似在祈祷。
石壁底部竟还书写了一些细长蜷曲的文字,显然不是中原的语言。
“长老,”林远问素尘,“这是宿河语吗?”
素尘悄声道:“此事甚为蹊跷。那避难大厅里的壁画上写的倒是宿河语……”提及那一幅记录了宿河灭亡之谜的壁画,他的神情又有些古怪,“但这一幅却不是。贫僧精通十国语言,便是不懂的,也能看出是何地所用。然而这壁画上所书,不属于西域任何一国,贫僧看了竟是毫无头绪。究竟是什么人在用呢……”
林远盯着那几个祭祀的小人儿,直到距离太远,实在看不清了,才收回目光。
那些小人穿着曳地的披风,头戴羽毛,跪在地上双臂高举,似在膜拜那棵树。
林远只觉得一股古老苍莽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几乎能听见某种蒙昧而虔诚的喃喃祝祷声。
这条地道是在宿河的工事之下的。
也就是说,要么有人在宿河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一条过道,要么就是这条地道存在的时间,比宿河国还要久远。
然而队伍里面除了躺着的林远,根本无人有心情研究壁画。
所有人的体力都行将告罄,爬得蹒跚而又缓慢。每个人都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生怕这口气松了就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寂静中只偶尔响起林远和素尘有气无力的插科打诨。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水汽越重,就连地面都潮湿了起来,石缝里竟出现了青苔。
队伍一阵躁动,都像回光返照似的加速朝前冲去。
终于,地道到了尽头。前方的出口仍是被堵住的,但不同于宿河沉重的石门,挡在他们身前的只有薄薄一层石壁,那裂缝里甚至透入了丝丝缕缕的阳光,在靠近出口的地面上催生出了一片白色的花丛。
众人精神大振,走在最前面的几名千牛军不消吩咐便扑了上去,开始撬动石块。
林远挣扎着坐了起来,横竖帮不上忙,便从人群的缝隙间望着那丛白花。
只见那花形奇异美艳,雪白的花瓣纤细微卷,犹如不染纤尘的神鸟之羽。他动动鼻翼,不禁脱口道:“这花这么好闻,怎么不曾见人做成香料?”
跟在廖云觉身后的楚瑶光闻言一愣,突然惊觉,林远这厮在下那地洞之前,曾声称闻见了花香。
那指的——竟是这一丛吗?
但他们下来之后,少说已经爬了半个时辰,林远究竟是从多远的地方闻到的花香啊?
这还是人的鼻子吗?
饶是楚瑶光自小在折云宗长大,见惯了天赋异禀的香师,也不禁心下骇然。
她近年才拜入廖云觉门下,因此甚至不知道廖云觉在嗅觉尚存时,能不能做到这么离谱的事。
这个长老口中不学无术、有辱门楣的林远……?
林远对楚瑶光的心中转的念头毫无觉察,只诧异自己此问出口之后,周遭气氛为何一滞。
搭理他的居然是薛淳英:“此花名往生,战场上常见,但没人敢采摘。”薛淳英语气低沉,“因为它只开在死人的地方,吸食血肉为生,等到尸体的养分吸收完了才会枯萎。”
林远背脊一凉,顿时觉得那美艳的白花都成了招魂的小手。连出口处干活的官兵都不禁挪了挪脚步,小心地避开了白花。
薛淳英森然道:“你们看这几丛花的中间,是不是有一个缺口?”
他这一提,众人才将目光移向地上那一块没开花的区域,登时毛骨悚然。
只见那一块缺口,分明是一个躺着的人的形状。
“这里躺过一个死人?”楚瑶光皱眉道,“可这出口还堵着呢,尸体去哪里了?”
难道有人经由他们方才爬过的长长的甬道,拖走了尸体不成?
但这个疑窦刚刚升起,就听“喀啦”一声,出口处的石壁应声而倒。
千牛军拨开碎石,激动万分地伸出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将军,我们在一口井里!”
薛淳英探身一望,只见他们打破的竟是一块井壁。他这一探,却是探进了一口石井之中。
朝下望去,黑黢黢的水面只比他们站着的地面低了不过一尺,难怪出口如此潮湿。
众人见到井水,哪还有理智可言,纷纷挤过去以手舀水,贪婪地喝了起来。后面的人也开始往前拥挤,险些将前排的人推入水中。
薛淳英喝道:“都别动!”
有井,说明有人。
他仰起头,鹰隼似的目光扫过井身。
此井极深,从他们的位置朝上望去,灰蓝的天空只有月轮大小。井身却又宽敞得出奇,寻常水井最多可供一个人上下爬动,而此井竟能容纳三人有余。
就连打水的吊桶都不止一个,而是由一道粗长的铁链串着五六只巨大的木桶,由上至下一只只地悬在半空。最底下的一只挂在他们头顶,约半人之距。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需要如此多的水。
但纵使知道古怪,此时也不能走回头路了。
薛淳英沉吟了一下,道:“都后退。”
他的手下依言让开:“将军,还是让属下……”
薛淳英不等手下说完,自己后退两步,微微躬身蓄力,冲出去一跃而起,猿臂舒展,整个人已经挂在了最底下的那一只木桶上。
整条铁链“当啷啷”地摇晃不止。众人默默地看着他顺着铁链向上爬去,身姿轻盈,三两下便消失在井口。
就在林远担心他一去不回时,那铁链又动了,缓缓带着一串木桶降了下来,直到最底下一只停在了出口旁边。
头顶传来薛淳英的声音:“钻进去。”
离得最近的千牛军二话不说便跳进了桶中,被薛淳英稳稳当当地拉了上去。
余下众人也依次照办。
林远生怕自己若是最后一个进桶,会被直接留在井下不管,连忙谄媚道:“哎哟军爷,劳烦搭把手,我这腿还软着呢。”
拖他的千牛军瞧他一眼,大约是承了他的免尿之情,弯腰将他搀了起来,送进了一只桶中。
木桶照常缓缓上升,却在半路危险地朝下一坠。
林远双手紧紧攀着铁链,骇然道:“喂!”
他只当薛淳英终于要下杀手了,却听井口外传来一阵喧嚣,似是有人在打斗呼叫。
木桶一坠之后,却猛然加快速度,摇晃着将他吊了上去。
林远连滚带爬地翻出井口,才发现自己的队伍已经被包围了。
这口石井之外,竟还围了一圈高耸的石墙,只开了一扇小门供人出入。
来人便是由那扇门外涌入的。
只见他们有二十余人,全是身形魁梧的男子,身披麻衣,手举战斧,将围墙之内堵得水泄不通。
林远瞧见来人的样貌,不禁暗暗心惊——他竟从未见过这样的长相。
他们俱是一头金发,脸庞犹如刀削斧劈,比起他见过的任何西域人,面部起伏都更为险峻。浅色的眼珠藏在深陷的眼窝里,瞧上去如山鬼一般。
千牛军此时均是体力不济,面对来敌,只能背靠背缩在一起,各自刀剑出鞘,却不敢硬上。
只有李十一还站在井口,旁若无人地转着辘轳,接上余人。
她的动作显然激怒了来人,对方一阵大呼小叫,挥舞着战斧,口中呼喝着他们听不懂的言语。但不知为何,对方眼中也似有忌惮,迟迟没有动手。
李十一又摇上来一个人。
林远一见那光秃秃的脑门冒出井口,忙道:“长老,快对他们说点好话!”
素尘:“……”
素尘:“说什么?”
廖云觉站在薛淳英身旁,温声道:“烦请长老说一声,我等是友非敌,意外流落至此,只想讨口水喝。”
素尘:“不,贫僧的意思是,要说什么语言……”
林远一愣:“他们口中是什么语?”
素尘凝神听了半天,无奈道:“贫僧不知。”
薛淳英的脸色沉了下去:“这一路行来,就没见你辨出过哪国语言。”
“贫僧也很疑惑!”素尘屈辱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真的精通十国语言!但他们喊的话里,只有支离破碎的一字半句,似乎暗合宿河古语,余下的真是闻所未闻!”
“古语?”林远眯了眯眼。
他的目光掠过来敌古怪的装束——羽毛毡帽、麻布披风、贝壳挂坠,竟与底下壁画上的小人儿十分近似。
林远慢吞吞道:“咱们该不会是误入了一处世外桃源吧?”
“世外桃源的村民可没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薛淳英冷声道。
“将军,请看他们的武器。”他的手下指了指那些男子手中的战斧,“冶炼工艺太差了,对上咱们的刀剑,应是不堪一击。”
薛淳英:“你想动手?”
“杀一儆百,或可立威。”
薛淳英笑了一声,回头问素尘:“你听懂的一字半句是什么?”
素尘:“贫僧听着是‘杀’……”
“好!”薛淳英目中光芒暴涨,“那就陪他们杀!”
横刀出鞘——
下一秒,墙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喝。
一名老者被几人簇拥着走到了门口。他须发俱白,穿着曳地披风,手中杵着一根一人高的木杖,额上缀着一枚宝石。
墙内的魁梧男子听见他的呼喝,都收起武器,半跪了下去。
林远嘀咕道:“桃源村村长?”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忽然紧缩。
那“村长”独自走了进来,对着众人上下打量。他似乎并不畏惧薛淳英手中的横刀,反而举起一只手,隔空对着薛淳英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
素尘悄声道:“他刚才好像说了‘祭祀’这个词。”
薛淳英:“什么意思,要拿我祭天?”
林远却趁着众人的目光都在老者身上,蹭过去偷偷扯了扯廖云觉的衣角。
廖云觉微微转头。
林远无声无息地做了个口型:“乳香。”
那老头身上,有浓郁的乳香味。
不是寻常的乳香,而是带有一丝腥甜——是宿河的乳香!
这当口,老者似乎拿定了主意。他一声令下,半跪着的男子都站了起来,挥舞着战斧将众人朝围墙外驱赶。
薛淳英没有发作,大约是考虑到墙里空间太小施展不开,顺水推舟地走了出去。
然而这一出去,他的身形就顿住了。
林远被男子推搡着出了门,一抬头,不由得半张了嘴,半晌没合上。
在他们眼前,郁郁葱葱的绿树与掩映其间的房舍,一直绵延到视野尽头,无数金发麻衣的男女老少在其间行走忙碌。
在这片广袤无际的绿洲中心,高耸着一座金色的神殿。越过神殿的高墙,某种巨树伸展出的枝桠构成了一顶华冠,在晨曦中苍翠生辉。
如果那是乳香树的话……
它便是林远生平见过的最高大的乳香树。
这里哪里是桃源村?分明是一座桃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