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胤婷想起老家的父母和相差一岁的弟弟。在家里的每一天,每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差遣她,仿佛不时时刻刻差她做这做那,就好像亏了一样。不顺心时每个人都可以给她脸色看,或是直接恶语相向,哪怕她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母亲多次直截了当地说过,别说家里没什么财产,就算有,以后也都是弟弟的。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毕业,应该尽快找个厂进去打工。还要闹着读书,又不是什么好大学。再等几年毕业,等挣上钱了,年纪也到了,就得找婆家。到时候好不容易挣上的钱也归不到娘家。
如此刻薄,仿佛她的出生就是个错,所以不配得到父母家人全身心的爱与关怀。
吴胤婷每想起这些,心里就堵得特别慌。
自己同寝室的几个女孩,几年来每天朝夕相处,看着她们经常可以肆意地开怀大笑,一接到父母的电话声音都变得嗲嗲地,尽管有时她们讲的方言自己无法完全听懂,但那对着父母尽情撒娇的语气,却让自己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大家基本上都是省内的,有时候节假日没回家,不止一次有家长从家里烧了菜用保温桶盛着开车两三个小时送到宿舍来看望宝贝女儿。
碰到这时候,她总是识趣地躲出去。她知道那些家长和同学都会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吃,也会和她聊起家里的事。这些都是她不想面对的。
家里很少给她打电话,如果她主动打回去,母亲通常会回一句:“就知道你又死回来要钱来了!你长到现在算过没有,家里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了?“
她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弟弟高中都没考上,就混了个技校毕业,营业员促销员服务员什么都干过,最长一分工作从来没超过两个月。需要早起需要加班跟同事吵架等等等等什么都可以成为辞职的理由。然后就是窝在家里打游戏睡觉,外加问父母要零花钱买烟抽。
她从大二起就开始想办法在食堂勤工俭学,下定决心不会再回老家,虽然她不能确定将来会去到哪里。
她知道自己条件太一般,能进到目前这样的环境,能遇到程旭这样的人,她觉得人生无比幸运,但又觉得,无比酸涩。
因为今天好不容易克服自卑,鼓起勇气提出一起吃晚饭,仍然被他拒绝,她当时就觉得无地自容而又欲哭无泪。
程旭从下班前就开始心不在焉,谁都能看得出来,虽然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应该没有女朋友,她一早就偷偷地打听过了。三十岁了,忙于工作,到处出差,不然,这么好,这么温暖的人,怎么还会单身呢?
程旭在奚悦家小区门口发了会儿呆,便沿着来时路又慢慢走了回去。
他知道时间不早了,自己并没有吃过晚饭,虽然感觉一点也不饿,但他仍然惯性般地往这断时间几乎天天去觅食的商场美食城走过去。
路过“闲月“,有轻快的音乐声传出。
他不由自主地往那灯火通明处看了一眼,呆住了。
他看到了他无比熟悉又牵挂的身影,正孤身一人,坐在上次他们相对而坐的那个位置上,撑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他在落地窗外呆呆地看着她,一瞬间仿佛大脑思维都已停止。
忽然间,奚悦像是有什么感应一样,原本撑着头的手放了下来,又撩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抬眼往窗外看了一下。
隔着落地窗,四目相对,灯火阑珊,仿佛一刹那,世间万物都已静止。
风吹过,只剩树影婆娑。
不知何时竟下起小雨来,一道道水珠凝在落地玻璃窗上,慢慢地又聚成长长短短的线一样一条条挂下来。
被雨打湿的一切,在风里晃动。
窗里窗外的人影,都被弄得模糊了,看不真切。
奚悦也是无比错愕。
她跟小齐上车后,小齐一言不发,点火发动后开始狂飙。
两人在车里一言不发。
小齐下午已先发短信给她,希望可以共进晚餐。
奚悦秒回:没有必要,他们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
他实在不死心,熟门熟路来她公司门外守候她下班。
最后她平静地希望他停一下车,然后告诉他,随便他怎么样,自己都不可能再回头。
然后打开车门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到自家小区门口下了,又不想回去。
蜘躅间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闲月“
在此之前,奚悦甚至一度觉得很好笑。别人看她可笑,她看别人亦如此。
周荃就曾经说过,小齐家中哪怕不算豪门,在C城这个小地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更何况小齐本人条件不差,不疤不麻,眉目端正,身材匀称,两人在一起时对奚悦的体贴也是有目共睹。
嫁进这样的人家是多少女孩心底的梦想。就这样白白错过人生中不期而至的大礼,不怕将来后悔吗?
拒得他这样绝决,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像今晚,小齐最后红着眼说:“我当然希望最后你能获得幸福,我又希望你永远得不到幸福,这样你就会时时想起我的好。“
但她始终不为所动。
成长的过程中,对人对己,她有太多的疑虑,惊惧,患得患失。
她太清楚这种感受,也太痛恨这种感受。终此一生,她不过是想早日摆脱这种感受。
在所有人眼里,小齐是好到不能再好。
也许,正是因为他实在太好,让奚悦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对她而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常常会认为,好得都不像真的。
那么,就应该不会是真的。
也许,只有奚悦自己心里明白,太过昂贵的礼物,普通人,恐怕只适合远观。勉强拥有,一辈子小心翼翼,又怕摔着又怕碰着,反而成了一生的桎梏。
她看到了窗外被雨淋湿的他,一时间竟无法反应过来。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默不作声地呆望,直到店员走过来说:“美女你的杨枝甘露。”
她回过神来,冲着窗外招下手。
程旭像是低下头,沉思了几秒,终于转身推门进来。
她看到他剪得短短的黑发根根竖着,都被雨淋湿了,挂着细小的水珠。
眉弓和睫毛上同样也是湿湿的雾气。
肩上,胸口,都是雨淋过的痕迹。屋内的空调开得暖暖的,程旭并不看奚悦,只是慢慢地脱下外套。
她拿起一张餐巾纸,看着他被雨打湿的眉眼,还有那根根竖起的黑发,很想抬手帮他擦一下头发。最终还是递给了他,看着他拿起来抹了下脸。
奚悦叫服务员再来一杯杨枝甘露,然后比了个“OK”的手势。
程旭不太喜欢吃甜的,但他知道,奚悦刚才的动作指的是杨枝甘露顶多只要三分甜,这是他和她都喜欢的口味。
两人静坐了片刻,程旭抬起眼,看到奚悦还是落寞地看向窗外。
“你。。。。。吃晚饭没?”他内心挣扎许久,却不知为何问了这一句。
许久,她摇摇头,盯着眼前的杨枝甘露,缓缓开口:“下午那个,是我前男友。“
声音低垂,答非所问。
他的视线一直盯住她,不舍得看向别处。
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闷袭来。
程旭常常痛恨自己,没见她时,明明感觉有很多话想讲,见到她时,却又时时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嗫喏半晌,艰难地吐出一句:“去吃点东西吧。我。。。。。也还没吃。”
奚悦抬眼望他,不知为何,嘴角轻轻上扬,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两人捧着没喝完的杨枝甘露,望着窗外绵棉的雨丝,无声无息泼下来。
想来想去还是去了负一楼。
今夜是平安夜,也许是过了饭点,也许是这里只是卖一些简餐小食,所以顾客寥寥,倒是难得的安静。
点了两笼小笼,和两碗鸡汤小馄炖。
程旭鼓起勇气开口:“本来问你的,想不想一起吃晚饭,你同意的话,我会去找个好一点的饭店订个位子的。”
奚悦抬眼盯住他。
良久,才说了一句:“他比你先约的我。”
程旭的一颗心在慢慢往下坠。
“我想今晚,我已经最后一次跟他讲清楚了,我和他,真的不合适。”
她夹了一只小笼包,低声说了这一句。
程旭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奚悦咬了一口小笼包,然后他的筷子又夹了一个,搛倒了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肯定饿了。”他说。语调不知为何轻快了不少。
奚悦就着鸡汤小馄炖吃了两只小笼包,就说再也吃不下了。
程旭把剩下的一扫而光。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记得自己不爱吃这么甜的小笼包。
回去时,雨终于停了,两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夜深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