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瑾邪已在佛魔塔中待了三天,三日以来,他就听着化尘大师诵经,时而,大师也会停下来,为他说上几句话。他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这三天来,虽然只是听着这些经文,他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平静。对于这一点,他是承认的。
不过,想要度化他这尊杀神,光靠这个,是完全不行的。
三日后,化尘大师带他出塔,然后朝着后山一路前行。
“现在去何处?”司瑾邪问道。
化尘大师在前引路,道:“玉鼎之巅。”
司瑾邪心下回忆一番,但任凭他怎么回忆,硬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化尘道:“不用想了,这是老衲自己取的名字,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地方的。”
司瑾邪一言不发,他发现这个老和尚跟仙云老祖在秉性上倒是有些相同的地方,怪不得,两人能成为挚交好友。
当初他也想过,什么人能招架得住风竹影那样的人,如今看来,只有佛门中人才能容忍谦让了。
两人朝着蜿蜒的小路漫步而上,化尘大师用手指了指路旁的花朵,问道:“初见它时你会有何感受?”
司瑾邪看了看,道:“娇艳美丽,香气逼人。”
“时过境迁,多年以后呢?”
“岁月蹉跎,只是不知它还是不是当初那朵。”
化尘大师满意的点头,道:“这不跟人生一样的吗,世事无常,此一时彼一时,谁又知道往后余生又是什么样的呢,你这些年成长不少,只是有些东西,年生日久,时间长了包袱会变得愈发沉重,希望到时,你能背负得起,人和这些花的命运何其相似,但他们最大的区别,便是,花是四季轮回,而人,则是年年如新。”
司瑾邪知道他话中有话,便道:“大师所言,在下心中明了,只是有些事,永远无法放下,有些人,如我,亦是无法度化的,魔便是魔,再怎么度化,也不可能成佛,放下屠刀,真的没有那么简单,人的时间却确实不如这些花那般短暂,即使千年万年,心中的执念,也只会越变越强,不会如花一般凋零,到最后化作一地尘埃。”
化尘大师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前行:“老衲相信,你会有放下的一天。”
他们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化尘大师口中所言的‘玉鼎之巅’。
这是一个宛如花园般的神仙之地,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小河涓涓流动,眼前的高山上,群鸟飞过,响起一阵啼鸣。
司瑾邪道:“大师带我来这里的用意是什么?”
化尘大师手抬起,朝着前方的大山一挥,天地顿时变色,原本花香宜人的仙境之地变成了仙雾环绕的群山峻岭。
司瑾邪一见现场幻化出来的景象,心中猛然顿了一下。
此时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这样的山,这样的雾,这样的景,不是仙云山,还能是哪里?他现在才知道,所谓的‘玉鼎之巅’,并不是那座山峰的顶端,而是由幻象之术幻化而成的各种环境。
幻象术是仙云山独有的秘术,他没有想到一个佛门高僧竟会使用得如此如火纯青。
化尘大师道:“当年去往仙云山与你师父谈经论道,他便教授了老衲这幻象之术,老衲便在龙兴寺的后山建立了一个幻象之地,取名‘玉鼎之巅’,正巧,今日派上了用场。”
司瑾邪认真看着幻象出来的仙云山,问道:“大师是打算用这个地方来度化我?我早已被他老人家逐出师门,这个地方,于我而言,早就没有了任何意义,用它来感化我,大师是痴人说梦么?”
化尘大师摇头笑道:“老衲并非用它来感化你,而是传授你我佛的禅意。”
司瑾邪道:“此话何解?”
化尘大师目视前方,道:“你仔细看看。”
司瑾邪闻言,果真朝前看去。
他眼神一盯上前方的仙云山,便看见了一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一个少年盘腿坐在仙雾环绕的山中修习吐纳之法,那俊秀年轻的脸旁,正是年少时的司瑾邪。
司瑾邪看着少年睁眼时,那眼中的纯净无邪,竟一时之间变得恍惚起来。
什么时候,自己也曾那样天真无邪过?
正是岁月蹉跎,到头来,什么都变了。明明只过了短短十几二十年,却恍如过了几个百世轮回,那样漫长的时间,导致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化尘大师继续说道:“我佛门有三重境界,你可知道?”
司瑾邪回过神,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不错,”化尘大师点头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便是还未出山的你,那是老衲去往仙云山时,你天真烂漫,纯洁无害,就像一朵刚入人世的白莲花,洁白无瑕。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看过世间沉浮,尝过心酸苦辣的你,历经了人世苦楚,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淡,便失去了原来的纯真,变成一把充满杀气的凶器,而这,便是第二重境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老衲今日来你来此处,便是让你领悟到我佛第三重境界。”
司瑾邪道:“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这样的境界,或许会花费很长时间。”
化尘大师道:“时间,我知道你从来不缺。”
司瑾邪看向他,暗示道:“我确实不缺,但大师可是缺得很。”
化尘大师却不以为然,只说了一句,他道:“你不缺便好。”
这句话使司瑾邪沉默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时间,都是用别人的命累积而来的。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所以,即使化尘说得再天花乱坠,他照样会取他性命。
一颗心,一旦麻木到了极点,便会变得无所畏惧,所谓的后果和代价,或许早就不再重要。
在他思量间,画面已经转换到司瑾邪入世,初遇召刑,来人在一起的画面。他一直仔细看着,因为有很重要的秘密也许会在画面中揭晓。但是,这样的画面仅仅只是展现了他们美好幸福的一面,而召刑死之后的种种,幻象中并没有出现。
司瑾邪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幻象出没有后面的事?”
化尘大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要问的是什么,而是隐晦的说道:“那些迷失在岁月长河中的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她的死因也好,长生药的真假也罢,都是你自己又去探寻的东西,老衲无权干涉,有些事,终归天机不可泄露,你,可明白?”
司瑾邪抱拳道:“明白。”
“既然明白,那便坐下顿悟吧。”说罢,他便自己率先坐了下来,闭上眼歇息,口中还念着一段安神的经文。
司瑾邪现在发现,化尘大师这坐地菩提的名号果真是有来头的,因为他只要能坐着,就绝不站着,可不就是坐地菩提嘛。
虽然这老和尚不怎么靠谱,做事还随心所欲,毫无规律,但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还偏偏到了点子上。因此,他对于化尘,心中也是极为敬佩的。不说他与仙云老祖齐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光是当年自己大难不死后见到他,他没有多管闲事的落井下石,便已经足够让他心存感激。
他将目光从化尘大师身上收回来,然后看向周围被阵法施展出来的幻象,也慢慢坐了下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盯着幻象中召刑冷艳的脸,陷入了深深的思虑。
“小召召,你为什么如此偏爱嗜杀?”
“......不知道。”
“杀人总会有理由吧,怎么会不知道?”
“我杀人,没有理由。”
“好吧,”又一次在谈论中败下阵来的司瑾邪吐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召召啊,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你可知是何物?”
召刑黑沉沉的眼珠盯着他,盯得他背后发凉,她慢悠悠的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司瑾邪用手理了理她耳旁的碎发,道:“善,善良的善。”
召刑面色如常,眼神毫无波动,她道:“善是个什么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况且,这个东西并不是我与生俱来的,与我有何关系。”
司瑾邪嘴角抽搐两下,半天才道:“也不能这么说啊,你长这么大,总会有别人对你善良过吧。”
她很认真的思量一番,道:“我很小的时候,貌似有一个老婆婆见我可怜,给过我一个馒头。”
“这就是善呀,”司瑾邪心中叫好,立刻说道:“人生而本善,哪怕是你,也会有遇到善良的时候。”
召刑看着他一脸激动的表情,漠然道:“但是那个老婆婆被我杀死了。”
一盆凉水浇得司瑾邪猝不及防,他难以置信,道:“为什么啊?”
召刑淡然道:“因为那个馒头有毒。”
后来,司瑾邪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村子里闹饥荒,又处天寒地冻的时节,而召刑因为身体特殊,被村子里当做不详物,认为这些天灾都是她带来的,便烧了她的房子,将其沦落街头,想要将她活活冻死。
“而我的身体非常怪异,即使如此严寒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感受到半分寒意,”召刑道:“他们无法靠近我,因为一旦靠近我,就会发疯,甚至有人当场死亡,村里人没办法,所以只能将我的房子烧了,让我自生自灭,可惜了,我这样的命,连地狱都不收,他们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