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香混着合卺酒的气息在室中飘忽怡荡。
用金粉绘就龙凤呈祥的红烛燃得喜庆,月色也暧昧不明。
“有儿……有儿……”已除去滚冕的年轻帝王深情地唤着。
“濬哥哥……”一袭华丽吉服的少女满面绯红地投进他的怀抱。
“有儿,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
他的吻濡湿而绵长。
他的抚爱多情而放肆。
他的喘息深沉而急促。
他用孔武有力的双臂将她抱起。
前方是描画了巫山十二峰的云屏,然后是铺了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
可在一对爱侣眼中,那是高唐的云梦之泽,有十万春花齐齐掉落;那是西天的昆山瑶池,有迦陵颦伽引颈歌唱。
那是他们的迦南之野。
如此熟悉的体温。
如此熟悉的气息。
如此熟悉的低语。
像二人相伴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却比那些日夜更矜贵撩人。
“有儿,欠你的洞房花烛,今日可算还上了……”他全情投入。
“谢谢濬哥哥……”她忘情感受。
轻车熟路的默契来的刚刚好。
在此消彼长的攻防中,他们共赴巫山。
晨光熹微,天色想与心事商量好了一样灰扑扑的。
冯有悠悠醒转,只觉玉枕湿而滑腻,散发的气息也多了些苦涩。
眼前没有大红吉服,没有摇曳红烛,没有孔雀羽毛织金绣成的鸳鸯锦被……
所有的色彩都被黑白所取代。
明明是暑热的五月,殿中竟然如此清冷……是因为没有他吗?
已经三天了。
冯有还是无法接受拓跋濬已死的事实。
明明,他的身影还是眼前,他的气息还在鼻端,他的笑语还在耳畔,他的温度还在指尖……
他怎么就……死了呢?
“娘娘,您醒了……”宫女阿青泪流满面,怯怯来到冯有榻前。
相识多年,她是宫中最熟悉她的人之一。
自然也知道她此时的迷茫,一如十六年前那个她刚被从绳套里解救下的夜晚。
冯有不语,只是望着榻顶白色的帷幔出神。
“娘娘,今日‘烧三’,您该起来梳洗一下,送先帝上路了……”语罢,阿青泣不成声。
“是吗?该‘烧三’了……”冯有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看着像掺无数香灰的晨光喃喃到。
相传,帝王死后,他们的灵魂首先要回北方祖先的发祥地,在那里有一座神山,名为赤山。死者的灵魂来到赤山,要向赤山的山神报到。然而,去神山的路途十分遥远,一路艰辛,因此,需要把死者生前用的东西,包括衣物、器具、战马、鹰犬等一并送上路。这些被烧掉的东西都会变成“神犬”保护英灵,奔向遥远的赤山,此即所谓“累犬护驾”。在得到赤山山神的首肯后,死者的灵魂才能回到家乡,生者才能将他们的遗体入土为安。
因为此举在死后的第三天进行,因此也被称为“烧三”。
文武百官、诸部上宾、三宫六院已聚齐。
他们的面目混混沌沌看不分明,低沉的啜泣夹杂其中。
远远看去,只有一片缟素。
罢了,在生死面前,面目又有何要紧?
泰华殿前,宫人已将先帝生前的一应物什收拾好。那些物品沉默地摆放在一起,仿佛一个巨大的坟茔,埋葬的,是他二十六年的时光。
突然,众人屏息。
即使一身缟素,依然掩不住先帝遗孀那如空谷幽兰的美。
她坐在铺了白布的毡毯上,被七名各部挑选出的青年勇士抬到场上。
一如那年封后大典。
“这是天神和列祖列宗为我大魏选出的皇后!是朕唯一的妻子!是世子的母后!天佑大魏!”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牵起她的手,生怕碰到她手心的伤口。
“天佑大魏!天佑大魏!”众人的欢呼声响彻整个西郊。
下毡,落座。
身旁是年仅十二岁的新帝拓跋弘。
“母后……”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御座上轻轻颤抖。
冯有不语。她看着他那张越来越像他亲娘的脸,只觉心中一阵气苦。
孤儿寡母,主少国疑,奸臣在侧。
如今该如何是好?
“朕将传位给太子弘,日后,若有军国大事不能决断,就交由皇后定夺……”
先帝遗诏言犹在耳。
可是自己真的可以吗?
自己虽然与先帝一同读书习字,一起草拟诏书,一起巡幸各处……可说到底,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啊……我才二十五岁,你怎么就忍心丢下我呢?
冯有望着面前的坟茔,眼神失焦。
那里埋葬的何止是他二十六年的日月?还有自己全部的青春往事。
她曾用那只蓝色琉璃盏与他把酒言欢。
她曾用那枝错金狼毫与他共临二王墨宝。
她曾用那把紫檀发梳为他篦头梳发。
还有那青玉扇坠、黑狐大氅、白瓷耳杯……每一样,都与她的过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来,在漫长而懵懂光阴中,他们早已如光照亮光,水溶于水一样密不可分。
“陛下,时辰到了。”一名小宦官上前轻轻提醒。
“母后……”少年天子再次小心翼翼地向身旁唯一的庇护求助。
“嗯……”此次,她终于无法忽略少年的存在。
“升柴。”征得了母后的同意,少年感觉安心了一些。
天空愈发阴郁,没有一丝风。
松油的气息胶着在空气中,烟雾却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哀嚎,抽泣就慢慢变成了号啕,而后便是排山倒海的哭嚎直上云霄。
她木然地看着眼前越烧越旺的熊熊烈火,又想起那个热烈而赤诚的男子。
我再也看不到你带着笑意的墨黑瞳孔。
再也听不到你轻声唤我的名字。
再也闻不到你身上令我安心的气味。
再也不能与你一起吃我最爱的羊羹胡饼。
再也不能与你共赏春花秋月……
那武州山的石窟快要雕凿好了,你知道吗?
不是说好一起去礼佛吗?
不是说好一起去看大魏的每一寸土地吗?
不是说好统一华夏然后一起去玄武湖泛舟吗?
你怎么自己就走了呢……
她已泪流满面。
突然,一阵风吹过,牵起她的几缕发丝,像那年他说的“结发两不疑”那般。
“是你回来了吗……”她望着风的方向。
风重新归于沉寂。
一只用墨线勾了边缘的五彩缤纷的燕子风筝变成几缕青烟。
“濬哥哥你别走!”她像一只白色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振翅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