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临近天明,报钟人已经打了钟,是陛下早朝的时辰了。
一个刚入宫的丫头眨着眼睛,羡慕地说道:"还是贵人有福气,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
我叹了口气,对着旁边的几个丫头和小监说道,也就只有咱们皇后娘娘有这福气,你们看郑贵妃有这样的好命吗。
他们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郑贵妃每日要伺候陛下早朝,何来如此福气呢?
我是在三年前伺候娘娘的。
彼时她还是东宫的太子妃,那时她十五岁,我十六岁,她活泼开朗,全然不如现在般安静沉稳。
当时的太子殿下,把她宠得没边,惹得当时的皇后,现在已经过世了的文懿皇后常常叹气,自己那对外人笑都不笑一下的儿子,怎么看到太子妃就像个傻子一样。
因为主子实在顽皮,殿下也没办法,就罚她抄经书,大半夜的啊,我也不能睡,我倒不是帮忙抄,我压根不识字,只能帮她磨墨。
我开始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殿下那么宠她,却让她抄经书,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他身为堂堂太子,竟然大半夜地推开含香殿的门,对太子妃千哄万哄,然后帮着她抄,抄完送给皇后以表赤诚。只是,他们抄着抄着就抱上了,抱着抱着就到榻上去了。
我陪了大半夜,就得一个悄悄出去的下场,可怜啊。
太子妃娘娘生得十分好看,她又偏偏爱笑,笑起来就像桃花一般温柔明艳,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动心,每次她对我笑,我都想抱着她亲一口。
而当时的郑良娣,虽然也很漂亮,却不敌太子妃那般可爱,那般玲珑,那般惹人爱怜。怪不得太子那么宠她,若我是个男人,恨不得天天抱着她。
太子妃十七岁时,有了身孕,殿下高兴的不得了,好景不长,沈小将军,就是娘娘的三哥死在了战场上,娘娘郁郁寡欢,不慎流产。
那么明媚的姑娘啊,哭得撕心裂肺,殿下也心疼的要命,每日一处理完公务就过来陪她。
正赶上皇上已病重无力回天,文懿皇后又偏偏那时去世,太子殿下那段时间瘦了整整一圈。他身边的怜娘对我说:"殿下太累了,太子妃殿下应该体谅一下他。"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去和她说,太子妃却突然抱住我哭,哽咽地说道:"阿萍,我听说,听说是李昭浚设计让人在战场上害死三哥的,她们还说,还说......"
我抱住她道,娘娘莫信,他们胡说的,胡说的......
如果真是陛下害死三公子,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月后,太子殿下登基,自那日起,娘娘性格大变,对陛下不冷不热的,好几次陛下都吃了闭门羹。我还听到,有一次陛下叫她"楚楚",娘娘却是冷冷地回道,陛下请自重。
一直到今日,陛下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来过蓬莱殿了。
我一看时辰已经这么晚了,今日又是中秋,就赶紧去叫娘娘起身。
我拍拍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中蕴着一层星光,她真的好美好美,说话温柔地像个小姑娘,对了,她就是个小姑娘啊,她如今不过十八岁,已经做了天下人的母亲了。她问我,是不是我们大家都在嘲笑她,她都已经停了十日的请安了。
我笑道,没有,她们都高兴呢,说娘娘仁德。
皇后又轻轻地笑了,只不过,再没有那种活泼,而是内敛娴静。她揉揉眼睛,问我今日小厨房做了什么,我悄悄伏在她耳边说:“娘娘,今日是中秋。”
她怔了一下,苦笑道:“阿萍,我连这么大的事都忘了,前两日还念叨着各宫该送去什么呢。”
我扶着她说,已经送去了。
她点点头,我没忍住,又说道,娘娘,今日陛下会来,这是规矩。
她假装没听到,没有理我。
傍晚的时候,陛下过来了。他是真正的面如冠玉,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无怪乎当时稍微有点家世的小姐都想入东宫。他金冠束发,更衬得丰神俊朗。我记得我最喜欢看他和娘娘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
娘娘瞥了他一眼,起身规矩地跪下行礼。陛下赶忙去扶她,我看见她缓缓地起身,走到一旁,竟是碰也不愿让陛下多碰一下。
她站在一旁,给陛下夹菜,陛下忽地握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一起吃。"
娘娘蓦地将手抽出来,温温柔柔地说:"不合规据。"
陛下一怔,双眉紧蹙,"楚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皇后娘娘抬眉说道:"陛下教训的是,臣妾明白了。"
我叹了一口气,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娘娘自顾自地说什么呢?
陛下可能看到我在叹气,狠瞪了我一眼,我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看不看,阿萍不看还不行吗,太没良心了,我帮着你哄皇后娘娘你还瞪我。
随后我就听到陛下说,皇后身体不好,最近的六宫事物,交由郑贵妃和淑妃代劳吧。
我吓得抬起了头,这相当于变相夺权啊,娘娘刚刚十八岁,哪来什么身体不好,陛下也是,将将二十岁果然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心里一直念叨着,娘娘就说几句软话吧,他如今是皇上,是至尊,已经不可能再为了哄你而放下身段了啊。
我偷偷瞟过去,皇后娘娘表面上一脸淡定,眼中却氤氲着好大一滴泪,我站这么远尚且可以看到,更别说坐在她面前的陛下了。陛下到底还是不忍心,把她拉到怀里:"楚楚,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般浑话,你......别哭,千万别哭......"
可娘娘挣开他,擦擦眼角的泪:"陛下圣裁,是臣妾失仪了,明日臣妾就把六宫事宜交给贵妃,陛下下月还要采选新人入宫,到时候......"
陛下终于还是怒了......
我只听得最后一句话是,"陈持盈,你非要如此吗?"
我们一众婢子,也只能看着皇后娘娘被拦腰抱起,她哭得快背过气去了,我却只能卑微地拉上帘子。
我和底下的人小心地关上重重殿门,娘娘哭得我心都快碎了,我却自私地希望这一夜温存,能让陛下和她冰释前嫌。旁边新进宫的小丫头开心地握住我的胳膊:"萍姐姐,皇后娘娘是不是重获盛宠了?"
德全也高兴地快跳起来了:"我就说咱们皇后娘娘像朵花似的,怎么能不得陛下眷顾呢!"
我呢,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
第二天一早,我和宫娥们忙手忙脚地准备,玉冠,朝服,清茶,袙子......诶,上次这般麻烦,还是四个月前,按规矩,我得先去唤娘娘起身,娘娘整理好了,再由她伺候陛下上朝。
我和宫娥举着东西进殿,陛下身边的万福公公带着内宦在旁边站着,没想陛下却比娘娘起的早,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看着皇后娘娘,时不时勾一下她的鼻尖,或是亲一下她的眼睛,我们都羞红了脸,赶忙低下头去。
娘娘被他弄得也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我低头的时候听得一句:"你以为你昨日欺负了我,我便会像她们一样整日与你撒娇,低三下四地盼着你来吗?"
我不禁抿了抿嘴唇,娘娘啊,您这是何苦呢。陛下是不是害死陈小将军的罪魁祸首还不知道,您就这么冤枉他,这换我我也委屈啊。
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一旦陛下大发雷霆,娘娘一点事儿都没有,我们有没有事,还真不一定。亏得陛下今日不知为何心情大好,什么也没说,只是笑道:"皇后向来懂规矩,是不是该伺候朕早朝了?"
我赶忙往前跪了跪,娘娘替他系腰带,带鎏冕,陛下......羞死人了,我都没脸说,陛下竟然一直在亲娘娘的脖子,脸蛋,娘娘一直在瞪他,他却好像没看到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万福公公笑得像个傻子一样,他戳戳我笑道:"萍姑娘,陛下这般怜爱娘娘,皇后娘娘也该体谅陛下啊。"
我对他笑了笑道,"公公说的没错。"
陛下走的时候还紧抓着娘娘的手不放:"楚楚,朕晚一点再过来看你。"
皇后娘娘一如既往地冷漠。
待陛下走后,我把宫人们都遣退,娘娘坐在镜前一动不动。我给她梳着头,"娘娘生的好看,要学会打扮。"
她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阿萍,我不想侍寝,我昨日哭着求你们来救救我,你们就是不来......"
我拍拍她:"娘娘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侍寝是后宫的本分,您是陛下的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恕婢子多嘴,陈小将军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陛下也解释过这件事与陛下无关,娘娘为什么就不能相信陛下呢?"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仿佛明白了她的心结,又说道:"孩子还会有的,一定会的。"
娘娘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说,一会儿后宫嫔妃要来请安,娘娘万不可再让贵妃压一头了。
可怜我们皇后娘娘天生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在东宫又对底下的良娣良媛什么的从不处罚,导致她们都不怕娘娘。这固然是好事,但也容易让某些人大做文章。
我给娘娘穿戴好后,妃嫔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这是十日以来第一次请安,娘娘果然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本宫近来身体欠安,诸位妹妹还望见谅。"
王昭仪笑道:"娘娘凤体安康,就是妾最大的福气了。"
王昭仪是个懂礼数的,娘娘冲她笑笑,正欲说些什么,郑贵妃便打断,"不知皇后娘娘得了多大的病,竟断了十天的请安,恕妾身无礼,既然娘娘病的如此严重,就该顾及凤体,也顾及顾及陛下的龙体。"
皇后娘娘眉间微蹙,眼波含水,怔怔地看着她。
娘娘看一块木头都是这种温柔的眼神。
关键时刻我暗戳戳地拍了一下她,她回过神来,"这是何意?"
郑贵妃莞莞一笑,"妾的意思是,娘娘既然有病在身,就不要侍寝了吧?"
旁边的德妃娘娘狠狠地瞪她,叫我不由心里大爽,早年间德妃的父亲受过陈老将军救命之恩,再加上皇后为人和善,德妃娘娘一直视皇后为第二个皇上,不对,在德妃眼里,皇上才没有皇后娘娘重要呢。
德妃娘娘开始怒怼:"贵妃不要忘了尊卑礼数,这是你该对皇后娘娘说的话吗?"
郑贵妃倒也不以为然,摸摸手上的玉石笑道:"淑妃,你说我该不该呢?"
淑妃是个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
只不过皇后娘娘不太喜欢在后宫吹风,所以她一直跟着郑贵妃混。顺便还带上以前东宫中的几位身份不高的采女,现在的李美人和张淑仪一起欺负娘娘。
可怜娘娘一片好心,当时还求陛下不要赶她们走呢。
淑妃奉承一笑,不过她比郑贵妃有脑子多了,说的话也婉转,"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是后宫的福分,只是贵妃姐姐也是好意,娘娘莫怪才是。"
"你......"
"德妃。"娘娘打断了正欲冲上去干架的德妃娘娘,我以为娘娘又要简简单单地走掉,没想到她竟然扬起小脑袋说道,"贵妃忘了尊卑礼数,淑妃不加劝阻,反而变本加厉。"随后又柔柔地一笑,语气令我打了一个寒颤,"淑妃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