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皇帝为了保下贵妃的孩子,以我母妃的性命相要挟,将我打包送上了西域和亲的马车。
我嘲讽着拜别这昏君,扭头就杀了护送我入西域,但对我处处刁难的士兵。
后来我带着西域的军队反攻京都,皇帝拖着贵妃的尸体跪在我面前,让我饶了他。
我问站在我身后西域的新王:“当时夺位,你是怎么处置你父王来着?”
一、
行伍驻扎过夜,我趁着夜色溜进了西域五王子赫连昭的营帐,他像是提前预知到了我的到来,特意煮了壶中原的花茶。
我最后的犹疑被他的自在击溃,心里已经断定他绝非传闻中的草包,我在他对面的空位上落座,坦白自己想和他谋个交易。
“永宁公主想做交易本王自然乐意,只是公主能拿出手什么筹码?”他神色未变,倒了杯花茶递到我的面前,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顺着手臂钻进袖子深处。
“我可以做你在可汗面前的细作。”与虎谋皮,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可控的蜷缩颤抖。
赫连昭仿佛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岔开话题问:“公主可听说过西域可汗的风流情史?”
听过,我当然听过,西域可汗粗暴,床第之间女子丧命都是常有的事情,要不然我那好父皇又怎会布了局,让我代替他的心肝。
“我知道。”我压住心里的紧张,尽量让面部表情看上去平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有把握活下来,然后,帮你篡位……”
话音未落,赫连昭探手过来一把捏住了我的脖颈,之前他眼中的漫不经心已经完全收敛,他直直看向我,眸色浓稠:“永宁公主,造言之人,在西域也不会轻饶。”
脚已经离地,肺里的空气渐趋稀薄,赫连昭的脸甚至出现了重影。
赫连昭是西域可汗与掳来的中原女人的孩子,异域特征并不鲜明,脸部线条虽然利落但却不锋利,也没有西域其他人那般粗壮魁梧的身材,所以传闻里,他并不受宠,也没什么大作为。
可是传闻从没说过,西域五王子的眼神如同鹰隼觅食,瘆人的很。
此时他正眼盯着我,我分明感受到了远比我那一国之君的父皇更浓烈的压迫力。
但我不敢移开视线,也不敢挣扎。
我在赌他的愤怒是出于试探,赌他早已探明我的底细。
我死咬着牙,这时候的对视不能输,输了,这场交易就黄了。
时间的流速在此刻已经没有了意义,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真的以为他只是想安稳当个王子毫无谋逆之心,他才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我腿软跪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公主想要什么?”他没有扶我起来,坐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一瞬间他的野心袒露无遗。
我狠喘了几口气,又平息了半晌,心中暗自庆幸这场局总算走出了第一步:“我想要中原皇帝圣明。”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去教你的皇帝老子重新做人。”赫连昭回答。
我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哼了一声:“公主野心不小。”
“五王子也不遑多让。”我撑着站起身,重新坐到了赫连昭对面,“德不配位,自然取而代之。”
“本王倒是好奇,你一个公主,忘却君臣尊卑,居然打起了更朝迭代的主意。”他将我杯中冷了的花茶倒掉,重新添了杯热的。
我没喝,指腹在杯沿上摩梭了几个来回:“花茶于我太涩,我向来不爱它。”
赫连昭举杯的手略微停顿:“公主的性子,倒适合我西域的烈酒。”
“命如草芥,谈什么适不适合。”我起身,“今夜我来你帐中,必不全然掩人耳目,还得劳驾五王子善后。”
我能毫无阻碍进他帐中,他敢堂而皇之见我,必是有杜绝西域可汗察觉的底气。
“自然,只是也请公主记得,安然度过我父王那一关,才是我们交易的前提。”
我颔首,转身离开。
进了西域的地界,帐外的风都添了几分粗糙,抬起头,四野空旷,我能看见很远地方的星空,曾经我做梦都想拥有这样的自由,可是现在我看见了,但仍深陷囹圄。
我被逼着走上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二、
“这才刚入西域,公主就急不可耐去找庇护所了?”
刚进自己的营帐,萸双的声音就紧跟着传来,她倚躺在软榻上,旁边摆着一碟吃剩一半的糕点。
我没有搭理她。
她却不依不饶,见我不理她,径直往我这边走过来。
衣领不高,挡不住适才的掐痕,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发青的脖颈,眼神变得嘲讽:“呦,看样子公主是白费心了啊,送上门的货,人家估计是不稀罕。”
我没出声。
“被我猜对心虚了?果然是冷宫里头出来的,学得尽是些不入流的把戏。”萸双得寸进尺,开始蹬鼻子上脸。
“说够了吗?”我出声。
“我没说够公主又能怎么样?我劝公主还是老实一点,安安稳稳嫁进西域,不然我要是禀告了贵妃娘娘,这陈嫔的日子,可不会太平。”
我看着萸双,愤怒之下,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
我是主子,她是奴婢,可是她不怕我,也不尊敬我。
其实不止是她,送亲的整个队伍都是这样。
因为我是皇城里最不受宠的公主。
我的母妃,镇远将军的嫡女,是先皇钦定的皇太子妃,是当今皇上的发妻。
可是帝王的猜忌终究毁了一个世族,镇远将军府举全府之力助皇帝上位,开启元钦时代,却在元钦五年被冠以叛逆之名,举家流放。
为体现皇帝仁心,彼时正怀身孕的母妃和年仅七岁的我被特许留在宫中,但母妃被收回了凤印,削后为嫔,迁居西殿,说是殿,其实皇宫最角落一个很小的院子,人际鲜至,堪比冷宫,腹中胎儿也在整日惶惶与人为陷害中流失。
我基本被放养长大,上不了学堂,见不到皇帝,母妃不愿我背上灭族之愁,鲜少在我面前提及外祖父,她教我孙子兵法,希望我能延续将家风采,可她又教我中庸,和我说快乐就好、活着就好。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长大,可是今年除夕,西殿进了一队士兵,押走了我的母妃,我被带到皇帝面前,在贵妃的哭嚷中被封为永宁公主。后几日,霞锦披身,仆从随行,举国传言我这落魄公主做到了头,重获皇恩。
初听这些流言的时候,我笑弯了腰。
西域蛮荒入侵边境,兵强马壮势如破竹,而祁国将领被多年的饱餐磨灭了斗志,轻率不敌,溃败,三万将士埋骨沙场。
皇帝畏敌,订立和约,过割五座城池,赔偿万石粮食与千匹绸缎,还奉上大祁最尊贵的公主以表诚意。
皇帝厚爱贵妃,贵妃所生的孩子他当做掌上珠,西域可汗为人粗暴,他怎么会忍心他的宝贝去受苦。
所以当然是我。
身后无世家势力撑腰,身旁有母妃做我软肋,年龄适当,极易拿捏。
至于尊贵不尊贵,不就是当权者张张嘴的事情。百姓能知道什么,宫闱之中的故事,随便找人拱一把火,泡三两茶,再不济送把瓜子的功夫,风向就变了。
于是自外族出事后,我真正意义见我名义上的父皇,就是他搂着贵妃,一边安抚她绝不会把爱女送进龙潭虎穴,一边用我母妃的性命威胁我最好别生二心。
于是我在西域使者接风宴上虚与委蛇,被压榨出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然后被塞进和亲的马车。
我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够了吗?”
“公主这是在和我耍威风吗?”萸双轻哧一声,抄起手,丝毫不惧我。
“不敢。”我慢慢走近她。
“有这个觉悟就好,公主听话点,奴也会在贵妃娘娘面前给陈嫔说些……”萸双一双眼睛倏然瞪大。
“不需要了。”我抽出刺进她腹中的匕首,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我的手,血液沿着刀刃一滴滴落到了地上,“这些话,留着黄泉路上你主仆二人相见的时候说吧。”
“你,敢杀我?”萸双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身体没有力气支撑,瘫倒在了地上,“你不怕……”
“有什么怕的?”我蹲下身子,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抬头,“送亲队伍遇袭,萸双护主心切被匪盗所杀,这不是在圆满你的大义吗?”
“救,救我。”她的嘴角溢出鲜血,双手用尽了气力抓住我的袖子。
我站起身,甩开了她的手:“你不用急,不会很久的,你不会等很久的。”
萸双的手还在虚空中想抓住些什么,我站在一旁,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亲眼看着她断气。
这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公主昨夜杀了自己的婢女?”我营帐中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赫连昭,次日一早行伍出发不久,他便进来我的马车问我。
“婢女而已。”我没惊讶,接着翻看手中的书。
他坐得随意,“我听闻你母妃还在贵妃手上,你现在就开杀戒,不怕他们……”
书上的字像生出了翅膀看不真切,我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母妃将家儿女,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我的软肋。”
赫连昭坐直了些“公主何意?”
“大祁瞒而不报母妃的死讯,不过是想继续拿捏住我罢了。”我丢下手中的书卷,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宫人冒死送出的母妃的血书。
赫连昭拿着血书,沉默了一阵:“镇远将军一世英豪,没想到一脉主支只剩下了你一个。”
“只剩下我又如何,该是他们的,谁也拿不走。”
“送亲的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西域大漠匪人众多,护卫军奋勇杀敌不幸身死,得见忠义之名。”
“匪人身份如何交代?”
“陈家遗留暗卫。”
“不惜陈家名声?”
“成王败寇,最后赢的人自然得个好名声。”
赫连昭啧啧两声:“公主真是杀伐果断。”
他起身离开,带起一阵风。
我掀开车帘,这些美名其曰护送,实则来监视我的卫兵,本应老实在马车外护守,可现在却三三两两走在后头,高声谈论着浑话,和前头西域兵马秩序俨然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不当这份差事当差事,我也自不用把他们的命当命,用一群趋炎附势之人的性命当我进入西域的敲门砖,也算是他们的福气。
手心传来的痛感尖利,我醒神,自嘲地笑起来。
是夜子时,帐外脚步声慌乱,杀伐声起,我吹灭了灯,在黑暗里头闭上了眼,现实的光景与当年的记忆重合,惨叫不绝。
没过多久,动静平息下来,一切尘埃落定,棋局第二步棋,终于落下。
三、
“大祁永宁公主到。”
大祁战败,西域对大祁早已不再尊敬,我只是个联谊的工具,死活根本影响不了两国关系。
今天这场接风宴,我只能自己找到出路。
我深吸了一口气,步入营帐。
“大祁永宁,拜见可汗。”
赫连昭接到消息今日可汗与臣子商谈事宜,此时王帐之中,西域的王子基本来了个齐全,其他部落的首领也来了好大半。
可汗坐在首位,身形粗犷,披着虎皮,身旁两个露肩露腿的西域女子跪坐在他身边喂他吃食,他端着酒碗,直勾勾望向我。
“中原的公主果然细皮嫩肉。”可汗还没开口,下首一个首领已经开始对我评头论足,眼神流露出垂涎与不怀好意,像不见光的泥沼,腥且臭。
此时说话的首领来自羌于族,羌于族主战,作战最勇猛,风俗最粗暴,可汗依赖三分,也得礼让三分,此时他对我表现出兴趣,于我并非好事。
“大人说笑了,中原西域习俗不同,我倒是羡慕西域的姑娘自由自在。”
“你这小妮子倒是有眼力见。”他大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大哥,中原这次倒是送来个好货色,比以前那些细胳膊细腿,一见咱就跟老鼠见猫一样的好多了。”
此言一出,招来了更多嘲笑。
货色来形容一国公主,就是明晃晃将我和勾栏之女等同,我笑意不减,脊背却僵直了两分。
可汗没有阻止,等大家笑够才开口,声线就和长相一样粗,言辞间满是试探:“听闻护送你的士兵尽数被贼人所杀,你倒是幸运,中原来的人,偏偏只活了你一个。”
可汗这话说的懒洋洋,可是其中的关窍实在多,他怀疑贼人非陈家人,怀疑西域军队出了纰漏认了二主,还怀疑我的居心。
我的余光瞥见赫连昭抬头望了我一眼。
我跪下,向可汗行了个大礼:“是我暗中联络陈家旧部,愿以一百士兵的命,换可汗庇佑,此乃永宁诚心。”
“公主金枝玉叶,西域会亏待你不成?”
我抵了抵后槽牙,明面上的官话连西域也学了个明白。
“诸位也当知道,陈家征战沙场数年,大祁地形早已了如指掌,若可汗答应,永宁可献上大祁堪舆图。”
此话一出,原本嘈杂的营帐突然死寂,以羌于族为首,各族族长慢慢坐直了身子。
可汗的眼神梭巡了一圈:“都退下。”
其他人很明显不甘心这个消息跟他们无关:“可汗……”
“退下!”事关国土扩张之事,可汗的威严不允许人挑战,其他人再不甘,也只能离开。
待人走光:“公主要叛国?”
“良禽择木而栖。”我笑着回答。
“公主想要什么?”他逼问。
“永宁母妃尚在大祁皇帝手里,愿可汗功成之时,能放我们一条活路。”
“图呢?”
“永宁虽蠢笨,却也知道为自己留条退路。”西域冬已至,寒气钻进我的膝盖侵入我的骨头,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以人命表诚心,用堪舆图吊胃口,再用软肋让他相信我有所求,一国君王的信任最虚缈,却也最明码标价。
可汗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许久未见你这般胆魄的中原女人了,起来吧。”
“谢可汗。”我站起身,腿跪太久微微有些颤抖,但心情终于落地。
“来人。”他朝外唤人,“带永宁公主下去休息,永宁公主贵客,都给我好生招待。”
大祁官场一团乱水,西域以利益为联盟,狼子野心的人更是不少。
赫连昭要想暗地里不断扩张势力,这西域,就得越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