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是赫连昭的动作比我想得还要快上许多,我也由此真正看到了赫连昭对整个西域的谋划。
两个月时间,赫连昭以我为支点,撬动可汗与羌于族的信任,再联合暗棋,策动羌于族以重获可汗倚仗为目的谋杀我。
羌于动,可汗的信任也跟着动,我身为可汗亲下的饵料,是他给羌于的最后一次机会,羌于动我,无异于告诉可汗羌于迟早谋反。
于是,两族开战,西域失去羌于族这一制衡的关键,赫连昭和他身后暗藏的匈斛族吃尽了红利,他再联合诸小族,不动声色间下了盘将军的棋。
“孽子!你要弑父吗?”赫连昭的军队已经攻破了王族营地,可汗仰倒在地上,双目赤红,身上的铠甲破败不堪,大团的血垢像藤蔓缠绕在身上。
“可汗说笑了,臣身上并无可汗血脉,怎么能称得上弑父呢?”赫连昭居高临下地剑指着可汗,森寒的剑尖抵住可汗的喉咙,锋利的尖端已经破开了皮层。
可汗的眼神先是不可置信,而后转为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匈斛一族势微,自然换个法子在可汗身侧安插眼线。”不知是不是我看晃了眼,赫连昭的眼里突然有一丝悲哀,“可汗好色,美人计如何?”
可汗死盯着赫连昭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一点点他在说谎的证据,他沉默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好啊,本汗纵横沙场草原大半辈子,最后居然着了你这兔崽子的道。”
“不冤。”
“是,不冤,败者为寇,我当然不冤。”
“小心……”原本单手撑地的可汗突然发了蛮,衣袖之下寒光闪现,袖珍弓弩裹挟迅雷之势向赫连昭攻去,除了脱口而出的小心,我甚至来不及有别的动作。
赫连昭却动也未动,箭弩射入赫连昭身体的一刹那,赫连昭的剑也刺破了可汗的喉咙。
“赫连昭!”箭弩的冲劲让赫连昭踉跄了一下,我的手还伸在半空,他就兀自稳定了身形。
他握住箭弩的尾端,徒手把快没入肌肉的箭弩拔了下来,丢到尚未瞑目的可汗头边上:“这一箭就当我全了最后一份所谓的父子之情。”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可汗望去,可汗瞪大一双眼睛瘫倒在地上,脖子上伤口狰狞,不断冒血,眼里满是杀意,随着生命力逝去,慢慢变为不甘。
西域换新主。
即位之初,杂事万千,赫连昭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诸事处理妥当。他现在手下兵力雄厚,还手起刀落处置了好几个不安稳的王子,其他人都很明智的暂避锋芒。
趁着这段清闲,我循着记忆把堪舆图画出了个七八,卷轴卷着,去了赫连昭的营帐。
赫连昭嫌弃先可汗的王帐晦气,不肯挪窝,于是整个王族营地,以他为圆心重新掉了个头,再次走进去的时候装潢也换了个遍,和之前的萧索截然不同,难怪人人争权抢势。
“你手上真有堪舆图?”此时他看我主动过来,还把卷轴搁在桌上,倒是吃了一惊。
“可汗不信?”我反问。
“原以为是你自保的托词。”
“蒙祖父为将,幼时记过。”虽仍有所隐瞒,但不重要。
赫连昭手指摩梭着卷轴,却并未立刻打开,面色难得犹疑:“公主想清楚,今日我若打开了这卷轴,公主就真的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可汗以为我何时留过余地?”我望向他,“我的母妃教我中庸,可是陈家却未教我临阵脱逃。”
年轻的君王不再掩饰他的野心,他收下我的卷轴,满眼是对更广阔疆土的期待,赫连昭举起桌上的酒盏,等着与我碰杯:“既如此,便愿明年此日,你我能高坐中原庙堂。”
我顺从,赫连昭说得没错,我更适合西域的烈酒,中原的花茶若不合我口味,取而代之如何?
“父皇,愿我们相见不远。”
五、
春意过半,赫连昭起兵了。
西域到中原,最短的路隔了十五座城池,两条大江。
此次西域进攻的突然,大祁仍陷于和亲这样虚幻的安全感之下,防守稀松,西域势如破竹。
两个月光景,十五座城池已夺七八,直到眼前的新商方有些棘手,一连七日,叫阵不应战,强攻又怕被卷入巷战。
“可汗,新商领将希望您能入城一续。”
“不可。”赫连昭还没做出回答,下首的将军们就已经躁动起来,“可汗,李宗德可不是前面那些草包,这老乌龟心眼比狐狸都多,可汗万不可着了他的道!”
“大军在此地逗留数日,诸位将军可找到了破城的法子?”赫连昭绕开话题。
帅帐里头瞬间鸦雀无声。
“所以诸位在等什么?”赫连昭往下环视一周,“李宗德耗着,我们也跟着耗,拖到冬日粮草衣物不足,又回去从头再来?这教训吃了这么多遍还没吃够吗?”
将军们羞红了脸。
“永宁公主,你怎么看?”赫连昭矛头一转,看向了我。
我轻叹口气,还真成幕僚了。
“去。”我捏了捏手掌开口,接收到赫连昭继续的眼神,又顺着说了下去,“若是愚忠守将,这关节点上绝无可能相邀可汗,宗德将军的做法,估计有投诚之意。”
“万一他有什么诡计……”底下有人不放心。
“新商百姓尚在,可汗若出意外,宗德将军就是将满城百姓推上断头台。”
余光瞥见赫连昭勾起的嘴角,这人,分明就是借我的口说出他想要的话。
赫连昭决定赴约,我被他以更了解中原话术为由带着一同前往,不过也好,我本就是计划要去的。
新商是座小城,守将府也不是什么豪华宅院,去的时候宗德将军已经侯在亭中。
赫连昭没客气,直接落了座,却转头面向了我:“永宁公主的架势,是要同我再谈笔交易?”
我笑,宗德将军起了身,唤了句小姐,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落座,没去问他怎么知道新商幕后的人是我,将手中的药瓶放在桌上。
赫连昭拿起药瓶,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陈家的暗卫,公主全部伏在了新商城?”
我默认。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原皇帝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脚。”
“新商弹丸之地,他不重视我才有可乘之机。”
赫连昭轻笑一声:“说吧,公主的计划。”
“后面的战事,我来指挥。”
“呵。”赫连昭语气带了点轻蔑,“公主上来就要卡了一个帅的兵权?”
“陈家士兵做前锋,宗德将军熟悉中原情况,可汗能够减少更多伤亡,节省更多时间,这难道不是一举多得?”我开始细细分析,“明面上可汗仍是统领,我人也在你手里,可汗还担心我背刺不成?”
“听公主忽悠倒是一件好玩事。”赫连昭把玩着那个药瓶,“那这下药又有何意?”
“苗疆一带的听心蛊,图个保险。”和赫连昭的对话,每一场都像是一场赌注,我赌他野心正浓,更愿成就大业。
“你来或我来,有何区别?”
“仇要亲手报,才来的有意义。”
赫连昭没再询问这些事,仰头吞下了瓶中藏蛊的药丸,我以为会费一番周折,却不料他如此果断。
“希望与公主的合作,仍如之前一般愉快。”他看向我,眼神暗藏锋芒,“不然,城外的箭矢,火烧的就是京都的百姓。”
我点头,赫连昭起身离开,对我说明天见。
他走后,我久久未能起身。
“小姐。”宗德将军在身后唤我,“小姐已经决定好了吗?”
我敛了眉眼:“李叔会支持我吗?”
宗德将军在先前赫连昭的位子上坐下,并没有直面回答我的问题。
“小姐知道我初次见到小姐,还是在陈府,陈老将军牵着个乖女娃,向我们这些下属炫耀。小姐那时才两岁,白乎乎的像只小糯米团子,看着我们这些粗汉也不怕,张开手就要我们抱,你说我们这些滚沙场的怎么会照顾人嘛,一个一个僵着个手生怕摔着小姐。”
“当时我只是个没名头的小将,在陈老将军手下混了几年,陈老将我当门生看重,后面还担心顶着他的名头影响我的仕途,于是偷偷的给我换了个文牒,可以说我这一生的好时候,都是陈老赐下的。”宗德将军回忆这一段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再后来,那皇帝小儿,拿着封假信打马虎眼说陈老叛国,陈家满门抄斩。是我能力不够,愧对陈老委托,不能救小姐出宫,还让小姐去西域受了苦。”
“所以小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陈家的血脉,宁死也要拼一把,皇帝小儿配不上那个位子,那陈叔拼了这条命也帮你把他扯下来。”
宗德将军长相凶煞,平东林战乱之时英勇难当,是大祁声名远扬的凶悍之将,可此时我面前的,只是一个笑吟吟的慈祥长辈,他不在意我的叛乱之心,他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说对大祁,该尽的忠心都尽了,接下来他只想摸着自己的良心帮我全了恩怨。
我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强撑着露出一抹笑:“谢谢陈叔。”
“傻丫头,说什么谢谢,要是陈老还在,看见小姐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欣慰。”
“我怕外祖会怪我害百姓重面战火。”
“有得就会有失,小姐帮百姓谋着好前程,百姓日后自然会感激小姐。”宗德将军安慰道。
我点头,路走到这了,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