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失了疆土的京都就是座孤岛,城中困守将士也早就看清了形势,斗志低迷,西域进攻突然,大祁防不胜防,攻破京都,不过半日光景。
打马入京都,昔日繁华的街道满是尸首与灰尘,街道两旁的房屋大门紧闭,整座京都都在瑟瑟发抖。
宫门已被攻破,丢盔弃甲的士兵跪满了一整条祁元道,瑶琼被架在囚车里头,面色惨白。
驱马往前走,皇宫的狼藉一览无余,裹着包袱四处逃窜的宫女太监,倒伏的旗帜和满是划痕的石块。
“去年这时候,这大祁皇宫可是夜夜笙歌,金碧辉煌。”赫连昭一副好心肠的发言,但他脸上满是即将成为上位者的意气风发与快活。
这条官道的尽头,就是御恩殿。
鲜血流淌在脚下石雕的每一处纹路,血腥味比城门口还要浓稠,皇帝调来了一半的兵力护着自己,此处的惨烈程度远胜其他地方,殿门口还有好几具穿官服的无头尸首,看来皇帝早已杯弓蛇影。
推开这扇门,这些年来我执着的、怨恨的都会有个最终的结果,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御恩殿四面的窗户被安上了帘子,里面仿佛阴暗的坟墓,殿门一寸寸被推开,光线漫入屋中,印得里面正拿刀不断乱劈的人宛如是恶鬼。
那是我名义上的父皇。
听见动静,皇帝缓缓转身,他冠冕都歪了,零散的头发从发冠中脱离出来,穿着最华贵的龙袍,手里握着刀,刀尖正不断向下滴着血珠,他的脚边,一个女子被砍得遍体鳞伤,衣袍完全成了碎布片,她仰倒在血泊里,四肢诡异的弯折着。
“囡囡!”看见了我,他变得兴奋,肥肉横行的脸上挤出笑意,似乎想抬脚往我这边跑过来,却被我周遭的侍卫吓退。
我微微屈膝,朝他行了个中原的礼:“父皇。”
他似乎更兴奋了,不敢上前,于是他一把提起地上的女人。
是贵妃。
“囡囡!”他急切地唤我,“你听父皇说,父皇知道错了,父皇不该宠妾灭妻,忽视了囡囡,囡囡再给父皇一个机会好不好,父皇一定会好好弥补囡囡的!”
他言辞太激烈,贵妃的尸体在他手里不住摇晃,像断了线的破木偶,在某个间隙,我撇到贵妃未瞑目的眼睛,绝望和不可置信在里面仍然残留。
皇帝还没停止发疯:“囡囡你看,父皇已经帮你杀了这个坏女人,囡囡回到父皇身边好不好,父皇封你做嫡公主让你代理朝政,囡囡想做什么父皇都支持你。”
“我想要你死,你也愿意马上去死吗?”或许是贵妃的眼睛让我想起惨死的外祖,或许是这声囡囡曾曾是宠爱也是镰刀,内心的情绪翻滚,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厉。
皇帝愣住了,手松了劲,贵妃狠狠砸在地面上。
“囡囡真的要弑父吗?”皇帝问,声音微如蚊蝇。
赫连昭挥手让身后的人都退下,整座宫殿,眨眼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我俩在门外,皇帝在门内。
听到这句话,我笑出了声:“皇帝这时候和我上演什么父女情深的戏码?你有把我当成过你女儿吗?”
我认真想了想:“哦,也许有过,你设计灭我外祖一族不想让他们起疑心的时候,你让我代替瑶琼远嫁西域的时候,估计才会想起我好像也是你的女儿。”
“不过没有关系,祁颂,大祁要亡了,大祁是亡在你手里的!”我直呼皇帝名字。
听到最后一句话,皇帝的神情猛地大变:“你胡说,朕是君王,尔等皆是臣,杀一些人怎么了,被朕杀了是他们的福气!”
他转身想要往皇位上走,贵妃的手不小心绊住了他,他一踉跄,摔在了地上,然后有手忙脚乱爬起来继续走。
“赫连昭。”我看着他的背影,唤了声一直在我身后没出声的赫连昭,“当时夺位,你怎么处置你父王的来着?”
赫连昭听到我的问话,装得一本正经开了口:“扒了皮,剔了骨,扔进老鹰窠臼了。”
皇帝听到这话,踩台阶的脚一软,又重重摔在了地上,他手撑着地跪着转了个身,却忘记这是台阶,跪空了,一骨碌摔到了平地上。
九五至尊的一身傲骨被他滚进了尘埃里。
我看出他想求饶,但我已经背过了身。
赫连昭唤来人把皇帝押入了大牢,听候发落。
听着皇帝被拖走时声嘶力竭的叫声,我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下去。
八、
一切尘埃落定,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两日,清醒过来的时候,恍如隔世。
婢女同我说瑶琼想要见我。
我应了,让人绑来之前同她一起出使的那个官员,走进了关押瑶琼的小屋。
大祁国破,瑶琼也像失了筋骨,她蜷在一个角落,目不转睛盯着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眼里没半分神彩。
“我的母妃死了是吗?”她开口,声音沙哑的不行。
“是。”
“是父皇杀的吗?”她又问。
“是。”
“那你想报的仇报完了吗?”她继续问,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没说话。
“我明白了,还剩下我一个是吗?”她转头看向我,哪怕狼狈,也仍昂着头,“永宁,本公主活得一向磊落,打你骂你的事我全认了,可那又怎样,本公主仍旧是大祁最受宠的公主。”
我看了她片刻,让人把被五花大绑的那个官员押了进来,然后在瑶琼身边丢了一把刀。
我不再逗留,转身离开,临关门的那一刻,我听见瑶琼说了一句谢谢。
一盏茶之后,屋里没了动静,下人走进去,将里头的两具尸体搬走了。
对瑶琼的情绪,始终是复杂的。
我幼年躲在御花园的灌丛之后目睹过她坐在皇帝的脖子上笑得开怀,那是嫉妒;
也见证过她与贵妃一道,逼母妃喝下不利身孕的药,并对着母妃极尽羞辱;
但是最后的最后,她会在贵妃走后偷偷折返,高昂着头扔下几片金叶子,说本公主怕晦气,你们可千万别死在这后宫里头了;会在永宁殿的冬夜,突然派人送来炭火。
我让皇帝送她出城,是出于嫉妒想让她看好我是如何毁了她的家,也是出于保护免她被皇帝折磨。
我不能装作什么没发生过放了她,可我也不会亲手杀了她,受过的那一点恩惠,折成那个官员,就当是两清了。
改朝迭代,赫连昭忙得不可开交,他再来找我,已是五日后的黄昏,他抽出时间,带来皇帝在狱中疯癫自尽的消息。
“狱中每夜扮鬼吓唬人的事是你安排的吧。”
“是我。”我承认。
“公主还是心软了。”
“陛下不也是,先可汗还不是被你用最利落的方式解决了。”我不甘示弱,反驳他。
说完,我们两个突然相视笑起来。
赫连昭很少这么放松地大笑,我也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全部被解开,我好像终于能够在阳光下呼吸。
“赫连昭。”笑够了,我正色看他。
他看向我,脸上还带着笑意。
“我要走了。”我说。
“确定不当个皇后过过瘾?”赫连昭揶揄道,眸子深处又好像带着认真。
“不了,婉拒。”我笑着说,“好不容易把事情都解决完,母妃还在等着我回家呢。”
“之后你会去哪?”他并不吃惊,仿佛很早就知道我会说些什么。
“不知道啊。”我倒了两杯酒,自己拿上一杯,站了起来,“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吧。知道我偷梁换柱救出了母妃,知道新商藏着陈家的后手,也知道当时药瓶中的蛊不是毒而是药。”
赫连昭没动,拿过了另一只酒杯。
“不过不管怎样,赫连昭,合作愉快。”我举起酒杯,就像西域那一晚上他做的那样。
他顺从:“合作愉快。”
“陛下还记得当时我们的交易条件吗?”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永宁希望陛下,能做个圣明的君王。”
“当然。”赫连昭也没客气,将杯中的酒饮尽。
“日高路远,那永宁就先走了,疆土辽阔,永宁会是陛下忠实的臣民。”我放下酒杯,转身离开。
“公主。”我听见赫连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所有人都以永宁唤你,那公主真名是什么?”
“我叫陈恣,恣肆妄为,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