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陈翊记事起,他的生命里就充满了不告而别。
据说他的生父只会花天酒地,所以后来找了别的女人。
陈翊尚在襁褓,母子俩就被这样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抛弃,陈菁云当时就像疯了一般,日以继夜、拼命工作。
陈菁云无暇照顾儿子时,陈翊就会被送去姨妈家。
陈向荣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对他幼年时期少有的慰藉,可惜天不假年,记得姨妈离世的那天,ICU冰冷的器械和惨白的帘布下,陈向荣奄奄一息的目光里,有着一股平日里难见的失望与痛楚,而这份流露出的痛楚,仿佛已超越了身体上的病痛,直达心底。
陈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牵起了姨妈的手,她手指冰凉,甚至能感受到属于人的体温正在一分一秒地从指腹抽离。
未经人事的孩童,彼时还未清楚死亡对于他的意义。
“小翊,好好上学,早点独立,照顾好……你自己。”
“姨妈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等到陈向荣的答复,只因她的身体已全然没了温度。
她走了。
而后,他听到了焦急赶来的母亲和俞南风的啜泣与哀嚎,震耳欲聋。
他才知道,原来幼时的悲痛不会因不谙世事而被消减,它们像埋伏在心脏下的一根微小的血管,总是在不经意间痉挛,然后唤醒你的记忆,再迫使你用当下的情绪去理解揣测,至于结果,也只能现下承受。
但陈翊明白,这种悲痛,于当初无关痛痒,于现在也无济于事。
看完简璐查到的资料后,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被吵醒时,颅内仿佛经历了阵痛般,令他不愿睁眼,可他终究还是敌不过催命般的敲门声,迫使他面对现实……
服务生告诉他——
“陈夫人开着宋总的车走了!”
而这消息无异于又一个晴天霹雳,这么一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却最先冒了头?!
他二话不说冲去了楼下,而前厅里此时,其余人也都因着陈菁云的离去闻声而来。
夏鸿神色凝重,拦住问服务生焦急质问——
“你们怎么不拦住她?这情况要怎么解释?!”
“今天出了这事,就让门卫回室内待着了,谁能想到她开着宋总的车,刷了车牌直接就冲去了啊……”
此时,俞南风披了一件披肩踉踉跄跄冲下楼,望着这一幕,她终于不堪重负地瘫坐在楼梯下……
“南风你没事吧?”
明旻上前想要将她搀扶起来,但俞南风却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她再也难以招架,她抹着泪水,失控地埋怨——
“都怪我…都怪我……”
程灵溪和夏明彻赶来的时候,恰逢这一幕。
“我不该给小姨说这件事,她听完后就冲了出去。”
陈翊冷漠追问:“说了什么?”
那会儿因为宋知袅的事,陈菁云因担心陈翊目睹尸体的事,去敲了他房门,而后见到了情绪崩溃的俞南风上楼。
“当时小姨敲你的门,你一直没开,她看到我哭着上楼,就陪我回了房间……后来,这里的人就告诉我,我爸不见了,床品都没动过……
昨晚酒宴,我该一直盯着他的,但后来我喝多了,还是宋总把我带回来,完全忘了我爸,我太知道他那德行了,只要我不盯着,他就会贪杯!昨晚……恐怕他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而我又不在他身边…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早已将她一贯艳丽的妆面狠狠侵蚀……
“所以,我妈以为姨父还在酒庄,所以想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我自责说如果我爸这次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当初真的不该妥协,就该听小姨的话,给他找个护工,安心让他呆在家里……”
“这……这先给罗经理打个招呼问问,也不必这么着急冲过去吧?菁云到底在想什么啊?”
明旻不明所以地看着俞南风,顺势将她搀扶了起来。
“我真不该让宋总撺掇这次酒宴!就为了能撮合袅袅和陈翊,还搭上我爸……我没事犯什么贱啊!”
“哎呀好了好了南风……”
明旻本想贴近她给她一些安慰,但俞南风将自己紧紧地裹在厚重的披肩里,似乎一只茧。
哐当哐当——
前厅的石英钟声幽幽撞响,时针生硬地落在三点处。
现在警察还没确定何时到,那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说不定可以挽回。
而这些人到底各自在怀着什么心思?他还不能打草惊蛇。
陈翊即刻披上风衣,扯起一把雨伞,准备推门冲去户外——
“你又要去哪陈翊?!还嫌不够乱吗?”
夏鸿突然阻拦,脸色阴鸷地盯着他,可陈翊此刻的心情,也若明若暗。
“我妈这个人,秘密太多了。”
陈翊生硬地吞咽了口唾沫,眼里情绪难辨。
“我要亲自去问,我不希望这些事是从警察口中听到的,劳烦夏叔照顾一下庄园。”
他说完便重重拉开前厅大门,嚯得一声撑起伞,欺身没入秋雨里,任凭前厅的所有人千呼万唤、不明所以。
程灵溪和夏明彻就站在二楼走廊上,目睹了玄关前厅的一切——看来事态越来越复杂了,这场“秋月山之行”彻底乱了套。
一定要尽快突破些什么,不能让事情愈演愈烈。
手机滋滋震动了两声,她打开屏幕,白音的消息就势蹦了出来……
***
庄园外的雨声如丝线般缠绕心扉,落在伞面上,却又如打鼓般震荡。
陈翊低垂着眉目,满眼阴翳地按了下车锁,响应声被雨声吞没,而他的座驾旁边,已然站了一个人——
白音。
他眼里的促狭一闪而过,可白音没有理他,见他启动了车子,则一把拉开副驾的车门,直接委身坐了进去——仿佛是早在等候。
陈翊也不得不收下伞,立刻坐进驾驶座里。
车内的空气意料之内的又闷热又潮湿,他的表盘上立刻染了雾气,但他无暇顾及直接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当然是去弄清楚真相。”
“什么真相?我自己都不确定的判断,你跟我去胡闹什么?”
“宋临川父女死了,俞凡失踪,旧唱片消失,这么敏感扑朔的情况下,你母亲却自己开着宋家的车跑了……别忘了那会儿我说的,最先浮出水面的人是谁,谁就是嫌疑人。”
白音的语气里洋溢着得意滋味,末了还不忘提醒陈翊拉上安全带。
他扣紧安全带发动引擎,车身随之挪动,雨刷的作用近乎为零,在这车窗前的雨浪里层层挣扎,恍如溺水。
出发后的陈翊久久未言语,倒使得白音局促了,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语气或许太得意了,会让他不好受吧?
毕竟,那是他的母亲。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那唱片的事,还有它到底从何而来?”
她再度打破车内的死气沉沉,“我记得昨晚我去她房间救你的时候,它就已经碎了,但在今天的案发现场,却被清理掉了,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这么做?”
她按下陈菁云的事,引着他的思路绕回到宋临川的案子上。
“一般来讲,清理现场是凶手犯案之后的必然举动,但宋临川这个现场很混乱,一看就是案发前有场不小的骚乱……如果宋知袅没有趁我们离开的间隙,刻意清理过的话,那么这个黑胶唱片,肯定是与案情直接相关的东西,否则房间已经有这么多乱象了,凶手为何偏偏收走了那碎裂的唱片?”
白音满意地点头认可,“我同意。”
陈翊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直白提出: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没那么脆弱,之前告诉过你,如果确实有问题,不是不能去查。”
听及此,白音忽得望着他平静无虞的侧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微微发颤,而那还未痊愈的左臂,带着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显得也十分局促。
不晓得他是如何在这样恶劣天气下,还能这般稳妥地快速穿梭在泥泞之上的,竟让她感到……有些不忍。
对他的身心俱是。
少顷,她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母亲去酒庄,或许是受人鼓动,但她自己……也很难摘得干净。”
陈翊苦笑点头,并没有任何要给母亲找理由的姿态。
“当我看到那串保时捷的钥匙时,就知道她是受人鼓动了,既然南风姐的车昨晚压根没开回来,那现在来看,那把钥匙就是宋临川的保时捷无疑,这大概就是你看到的,他们昨晚密会的理由,借车。
而今早发现宋临川死在浴室时,她的反应异常激动,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昨晚私会宋临川,本就难脱嫌,而我又偏偏知道宋知袅的密码,她觉得我们母子成了被陷害的靶子,关心则乱,那时才会如此强烈。”
“俞家的车留在了酒庄,她也没有找身为儿子的你借车,就只能找宋临川借,而第二天他们父女都出了事,直到从俞南风那里,听说了俞凡的下落,她终于按捺不住,即使冒着这么大的雨,承担这么大的风险,也要离开庄园,独自前往酒庄……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不管不顾?”
白音的话掷地有声,陈翊的眼神却若明若暗,在青灰色的背景里格外黯然——
“比起当下宋家父女被害的戏码,她有更加值得掩藏的东西。”
车窗外的雨水在车身的不断前进下,几乎凝成了大雾,不厌其烦地刮淌在玻璃上。
陈翊幽幽脱出——“看来她的秘密就藏在酒庄里。”
的确如此。
其实上车前,白音就已经想好了,她想听听陈翊怎么看她母亲离开这回事,没想到他倒是直接,不仅没有徇私,还主动抖落出了陈菁云想要掩藏的真相这回事,至少他这次义无反顾地从庄园里跳出来,说明他终于要主动面对这个真相了。
她明白,陈翊虽然表面上一股大义灭亲的架势,但事关他的亲生母亲,即使陈菁云多年来背后做了多少黑白不明的事情,他身为儿子,又能牵涉几分?又能左右她几分?
而自己的回归,无疑是给他敲响的一个警钟——这些事情,无论是谁,都是迟早要面对的。
思及此,她忽然很想握住他的手指,这样或许可以给他些许慰藉——但她曾经可不会这么想。
由于陈翊还在开车,而她的立场也未必明了,还是沉默了。
前窗的雨逐渐落得缓了,气氛些许僵硬,白音再次开口——
“你现在还觉得,宋家和俞家这次,只是为了撮合你和宋知袅吗?”
陈翊不屑摇头,“从昨晚我送宋知袅回去的路上,我就已经不这么觉得了,而从今早到现在,我越来越笃定……整个秋月山庄园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带目的来的。”
末了,他忽然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当然,也包括你我。”
白音细不可闻地笑了,“那当然,我们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吗?”
雨刷似节拍器一般,在眼前晃动,车内的氛围似乎缓和了不少。
***
酒庄的大门在朦胧焦灼的视野里赫然而现。
踏雨前来替他们拉开车门的,是酒庄经理罗勋父子。
昨晚宴会时他们才得知,罗勋的儿子罗景宇由于那件不光彩的事,辍学了,暂时跟着父亲在这里打工。
踏进前厅,陈翊抖落下风衣上的零星雨水,开门见山地问——
“我妈和我姨夫在哪?”
“不好意思陈总,俞先生我们这里还没有下落,但您母亲确实来了,是在后-庭品酒室里吧?景宇?”
罗勋看了眼儿子以求确认,可还没等罗景宇反应过来,陈翊把手里的风衣一丢,径直去了品酒室,白音紧随其后。
品酒室有一扇极敞亮的落地窗,眼前窗外的景致一览无遗——分明一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
罗勋立刻朝着儿子露出和陈翊同样的疑色。
“我…我不知道啊爸,我那会儿看着她进来的。”
“她有说什么吗?”
陈翊不怒自威的气势,把罗景宇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一进门就问我有没有见到宋总和俞先生,把……把我吓一跳,我说宋总不是出事了吗?俞先生也一直没找到啊…结果她脸都变了,我…我就看她自己走到这……一直在拨电话,然后就不知道了……不然您问我爸?”
“罗景宇啊罗景宇!你说我能指望你做什么?!”
罗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让你在一楼好好照应着,都什么时候了,是不是一直在打你的游戏?!”
陈菁云为什么要问宋临川在不在?他不是都出事了吗?难道是什么暗示?
从偌大的落地窗朝外看去,户外一片狼藉,与昨晚宾客满座、觥筹交错的盛景对比惨烈。
陈翊望着那一排未接通的电话,知道多拨无益。
而白音则直接请求:“罗经理,我们可以去酒窖看一眼吗?”
罗勋虽有迟疑,但念及如今的形势,也妥协了。等到了楼梯口,罗勋交代罗景宇——
“景宇,你手里有钥匙,带陈总和白小姐下去溜一圈,我去楼上找找陈夫人。”
“我跟您一起吧,罗经理。”
白音忽然提议,说着就要跟着罗勋一同上去。
“不行。”
陈翊条件反射般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其拉回了身边,“有危险我照顾不到你。”
听他这不可辩驳的语气,白音犹豫着压低了声提醒:“他们父子有问题怎么办?不能让他们单独行动。”
“那也不行,我们不能分开。”
陈翊坚定地撂了这么一句话,白音一时除了妥协,也没了辩驳……
下楼时,罗景宇唯唯诺诺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知是有话不能说,还是不好说。
白音主动聊起:“你还没成年吧?暑假来这帮衬罗经理?”
“…我辍学了,来帮帮我爸。”
“罗经理说他马上要离开酒庄了,听说是回去照顾孙子?”
罗景宇悻悻低头,像是被戳破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十八岁不满,怯懦的神色更显得他稚嫩青涩。
“…我女朋友,她…她不能打胎,医生说打胎了以后她就不能生育了,我也不想这么麻烦。”
感受到白音冷笑了一下,陈翊也摇了摇头,不想评价。
正巧此时,三人正在通往地下酒窖,回廊内格外暗沉,因着暴雨的缘故,一股霉味顺着飘上来。
进这里正需要罗景宇手里的钥匙。
看这两人催促的眼神,罗景宇没底气地拿出了一串铁门钥匙,老实开了锁。
随着灯光渐起,酒箱陈列一如之前,不过这次来的人少,再加之下雨的缘故,这里尽显阴森诡异。
两人径直走向罗勋拿罗曼尼康帝的酒柜隔间——
再次示意罗景宇开门。
他挑了半天,慢吞吞地将一支小钥匙插进锁头。
门被打开的时候,两人屏住了呼吸……酒酿的气息在此刻万分呛鼻。
朝里探去,这间不过二十平的贮藏室,除了橱柜里陈列的名酒之外,空无一人。
白音轻易拉开了A列玻璃橱窗,里面有一瓶已经开封的罗曼尼康帝——
“头天在酒庄的晚餐上,宋临川交代罗经理来取康帝,开的应该就是这瓶。”
陈翊顺带拉了拉其他酒柜,全都落了锁,可A列为何没有锁?且A列的酒明明是最名贵的。
他刚要凑近观察,白音的脑袋也好巧不巧地朝酒瓶凑了凑,惹得他嘴唇不小心贴上了她鬓角温热的皮肤……
他条件反射地退后了一步,稍纵即逝的触碰,而白音显然也窘然地别过了脸。
但也正因这个动作,陈翊瞥见了那瓶罗曼尼康帝地瓶口处,落了几片赭红色碎渣,几乎微小到细不可见的程度,他直接将酒瓶取下来仔细观察……
“酒量比前天少了,说明在那之后还有人打开过。”
白音顺势拉开隔壁的置放酒杯的抽屉,原本摆放齐整的高脚杯也少了两支——是把酒倒进了杯子,只拿了杯子走?
罗曼尼康帝…为什么是它?
陈翊心中的疑虑陡然升起,他记得,这是俞凡的最爱。
正当他关联起所有信息时,白音一声划破平静呼喊,瞬间扼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啊——”
罗景宇竟攥着把水果刀,不偏不倚地架在白音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拖着她的身体不断退后……
昏暗的酒室里,锋利的刀尖反射出光晕,映射在女孩白皙的脖子旁。
陈翊顿感脊背发凉,怒吼声也跟着发颤——
“你干什么?!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