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鸿、五品官和两个仵作面上，渐渐有了悟神色。
仵作擦拭干净刀具，切开了那颗黄豆大小的呕吐物——那呕吐物中间也是灰白色，可见它并非是落在地上沾了土才显现的灰白色。
至于形状，虽然不是非常整齐的圆，有点像被压过，但绝对不是咀嚼过后的样子，倒像是直接囫囵吞咽下去。
若是咀嚼过的食物，颗粒应该比这个小很多，而且形状也更加不规则。
但也有奇怪之处——潲水桶里的糯米丸子，比鹌鹑蛋还要大一圈，人是不太可能直接吞下的。
“朱大夫，是自己把大糯米丸子混合附子粉搓成小丸子，然后煮熟了吞下？”正五品思索片刻，请教楚青玖：“那他洗干净砧板锅具，是怕不小心洒落的附子粉，导致家人中毒？”
代入朱大夫角度一想，似乎就是这样。
“差不离了，再猜猜。”楚青玖笑着鼓励。
正五品拧眉细思。
三皇子眉梢下压，不悦看了一眼被楚青玖赞赏过的正五品。
心底有些不太痛快，三皇子便直接点破：“是先把毒粉和糯米丸子混合，做成有毒的小颗粒，再用一层无毒的外皮包裹，做成包心糯米丸子，不经咀嚼直接囫囵吞下。”
“三殿下果真思维敏锐，下官不及甚矣。”正五品恍然，对对对，如果按他的想法，那朱大夫还是很快就会出现中毒症状的，拖不了那么长时间。
只有有毒的部分是被无毒的部分包裹，才有可能拖延毒发时间。
得了正五品的由衷夸赞，三皇子眼神都没给他一眼，只瞅着楚青玖，却没等来楚青玖的鼓励微笑。
他抿了抿唇，在正五品又要说话时候，轻嗤一声，对着正五品开嘲：“这位姑娘都已经点拨得如此透彻了，你还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要你这样的人有何用？”
“刑部被你这般愚钝庸碌之徒填充，每年不知要有多少冤假错案被漏过，我若是你，早就羞愧自刎了，你怎么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正五品十分惭愧。
三皇子嗤笑，这等蠢货，着实不值得夸奖。
他去看楚青玖。
楚青玖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楚青玖含笑夸赞：“三殿下果然聪明。”
三皇子努力压住上翘的唇角，矜持道：“过奖了。”
楚青玖凤眸放光——翘屁皇子这矜骄模样，更勾魂啊。
正六品忍不住嘲讽：“那朱大夫也是愚蠢，有摆出这样场面的时间，足够他来报案、并让衙门把他家人看护起来了。”
“你是凭什么升到正六品的？凭你长得丑？凭你嘴巴大？还是凭你有个充满浆糊的头秃大脑袋？”楚青玖“呵”了一声，也开口嘲讽。
“你——”正六品想发火，但发现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里，蕴含的情绪也是一言难尽，而三皇子的目光，更是充满森冷。
他默默住口。
“可能是朱大夫并不信任我等可以抓到幕后之人、保护他家人；也可能是，对方手中有朱大夫把柄，这个把柄，一旦公布出去，后果比死严重。”正五品说道。
他的想法，也是众人想法。
正五品喟叹一声：“今日还要多谢这位姑娘。”
虽然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追查，但是起码有了方向，若是以往，光是找出调查方向，就要好几天时间了。
楚青玖笑了笑后，与崔鸿道：“崔大人，我想看看这些书。”
崔鸿允了。
楚青玖便走近书架——一个书架上是一些幼儿启蒙书，三百千之类，剩下的绝大部分各种医书。
楚青玖见猎心喜，很想全都搬走，想了想，问还在书房内研究呕吐物的正五品：“我可以抄誊这些医书么？”
“朱家人大概不愿意的。”正五品想了想，“不过问题不大，我可用要搜查医书中隐藏证据为由，把医书医案都带走，等姑娘你抄誊完了再还给他们。”
楚青玖侧目，可以的，这是个人才。
三皇子同样侧目，眸中满是不悦——他刚想说，他可以寻到这些医书送她。
正五品没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感叹道：“往常断案，倒也会注意这呕吐物，甚至有时候也确实会剖开死者胃部，查探有无异常，但却只作为佐证，并不太重视。”
“今日得姑娘提点，才发现原来处处皆是学问，细微处竟然可推导出死者生前行为。”
楚青玖点了点头。
这个正五品，虽然也长得一般般吧，但挺会来事。
投桃报李，楚青玖干脆把食物的消化过程与他说了：“人吃食物，先入口，咀嚼或直接吞咽，经食道，片刻后入胃部，这没什么好说的。”
“入胃部以后，食物会与胃部分泌的酸液混合，开始进行消化，这种消化的过程，大部分情况下，是比较稳定的。”
“饭后半个时辰内，食物形态尚且完整清晰；一个时辰内，食物有糜化迹象，但都在胃里；一个到一个半时辰左右，食物逐渐从胃内入小肠……”
“验尸时候，可以借此反推死亡时间，但这也并非是绝对的准确。”
“体虚胃弱与体健纳香之人，食物消化速度肯定不一样；老人幼童与成人消化速度又不一样；软糯的清粥总是比老硬的青菜或者是大块肉先被消化……”
“大量饮酒会让食物消化速度减慢；食用大荤后又吃了助消化的东西，诸如山楂丸之类，又会不同程度加快食物消化的过程……”
“即是说，在一个比较大的标准之上，也要根据具体情况不同，来灵活判断。”
“大人可自行摸索，毕竟我只是大夫，只能描述大概。”
正五品目眩神摇。
他在以往办案中，也积累了一些浅薄经验，但并不曾整理归纳得这般清晰明了。
她的话，恍似醍醐灌顶，让他茅塞顿开。
“果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正五品郑重对着楚青玖行礼，“多谢姑娘指点。”
三皇子无声“呵呵”，师？倒是会顺杆子爬。
“一个人积累总归是慢，毕竟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有限，何不把这些经验集结成册，下发各地，并要求他们在每个涉及到需要检查胃部的案件中，都对这些做详细描述，年底统一汇总到刑部。”
“而后刑部再把各地经验做汇总，去掉不合理的，增加一些典型案例，再下发各地，如此循环往复，十多年工夫，足够总结出一套比较详细、多样又可靠的以胃部食物消化情况反推死亡时间的专著。”
“不光是食物消化这一方面，还有关于尸僵、尸斑等等，都可以以此法做总结，然后分发天下，作为各地想做仵作者的教材。”
“等这些专著学的多了，仵作水平提高，破案难度将会大大降低，相应的就可以减少破案所费人力物力，其实也可以说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天下的病人是治不完的，天下的死者也是验不完的，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那是因为他自己还不够好，其实完全没必要敝帚自珍。”
正五品受教，同时也十分惊奇，谁能教出这样的姑娘，怎么讲起这些头头是道，连他这样的刑名官，都多有不及。
这还是不是最令他佩服的。
她宽阔胸襟、洒脱气度，才更令人钦佩。
崔鸿也罢楚青玖之前的言论听着耳中，此刻，他看着楚青玖，心底充满赞叹。
他又有些遗憾，有此见识的人，不是男儿，可惜。
楚青玖不清楚崔鸿心头感叹，她与正五品说好，请正五品把所有医书请人抄誊一遍，送去蔡府。
谈好，楚青玖离开书房，去找费湘琴。
费湘琴神色不定，看到楚青玖，立即上前，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阿九……”
“不急，慢慢说。”楚青玖回握，安抚她。
费湘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复杂心情渐渐只剩下愤恨不甘：“我真没想到，朱大夫竟然与那个女人是亲戚，还因为她的死恨上了我！”
不等楚青玖追问，费湘琴便与楚青玖说了一段往事。
那是五年前，蔡世温任石州知府时候的事情。
五年前？楚青玖心底一动，也就是费湘琴留下病根时候。
石州穷困，山多林深，蔡世温一次从州城去辖下县城，被山猪追，与随从走散。
蔡世温从斜坡滚下又被蛇咬，若非山中猎户的女儿方翠翠发现了他，给他吃下蛇药，又把他背回去，蔡世温说不定，就折在山里了。
但就算是被方翠翠救回去，蔡世温也高烧昏迷不醒，全靠方翠翠采些草药喂些流食，三天后才醒来。
再过两天，石州官兵与蔡家下人一起搜山，才找到蔡世温。
方翠翠父母双亡，哥哥嫂子把她赶出家门，她一直住在方父原先打猎时候，暂时休息用的木屋里。
因她无依无靠，回石州时候，蔡世温把方翠翠带上。
蔡世温与费湘琴商量，打算把方翠翠收为义妹，为她寻个好人家，方翠翠却说她贞洁已失，宁肯给蔡世温做个有名无实的姨娘，也不肯嫁人。
方翠翠毕竟真真切切救了蔡世温的命，费湘琴再怎么难受，也只能妥协。
但隔几天，费湘琴却发现方翠翠在府中后巷，与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方翠翠一直在挣扎。
费湘琴见状，让人去抓那个男人，并带了方翠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