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州市,大家传统上最重视的节日是春节和中秋节,而中秋节又和国庆节相邻,甚至有时候会凑到一起,所以,大家对中秋格外重视。对于白起来说,每年的中秋和国庆双节也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很多事情都需要在这期间完成。
排在最前面的,是收款和清欠。白起在公司主管收款和清欠工作,对于他来说,这工作主要是三个部分:从八月底开始,组织大家,积极行动,每天公布战况;对于有需要的个别项目,亲自出马,帮助部分项目部站脚助威;对于自己熟悉的甲方,主要是龙州建筑集团内部单位,更是要亲自出马,主动找对方领-导协调,争取节前多回一部分款项。
由于近年建筑业市场总体形势不好,很多甲方都拖欠工程款,龙州装修公司在产业链上,多数时候属于分包,即要从总包单位收取款项,而不是直接从建设单位。这样一来,龙州建筑集团内部很多土建公司就都成了龙州装修的甲方。
在龙州建筑集团内,大家有一个共识,从集团内部收款,比从集团外部难。因为对于外部债权,可以采用多种的手段进行催收,比如围堵,比如诉讼,或者停工等等。但在内部,这些手段绝大多数时候不能用,一方面毕竟大家是一个集团内部兄弟单位,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多事情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在工程招投标方面,内部单位毕竟有关照,所以,后期收款分包方也就不那么硬气。
这样一来,能用的手段就少多了,多数时候,是靠领-导出面,“求对方给面子。”这年月,债务人往往比债权人牛气得多。除了真的能给钱的,应付债主的债务人也分好几种,有的领-导,对人温和,即便拿不出钱来,也会有个好态度,会认真和人解释,说自己遇到了什么困难,请对方谅解;有的人则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虽然对方和自己级别相同,但眼前这事是我的权力大,就目空一切,只讲自己的道理,甚至什么道理都不讲,直接挂掉对方的电话;还有的人介于两者中间,不承认欠钱,在付款条件上大做文章,比如,结算单上,双方都已签字盖章,他会说,这章盖得不对,我们公司要求,必须是公司的结算专用章,你这盖的是合同专用章,需要重新盖。或者说,你这结算,按我们公司内部要求,只是预结算,还需要做最后的结算才可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白起是第一种人,心里很瞧不上第二和第三种人,但没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虚与委蛇。
龙州建筑集团领-导多次组织内部清欠,但成果甚微,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企业集团内部的事情,可比家务事复杂多了。
不管对方有多难缠,工作还是要做。所以,一进九月,白起就把工作的重心放到收款上。拜访债务人,给人家送礼物,请人家吃饭,喝酒等等。白起是龙州建筑集团内老资格的总会,多数总会还都给他面子,虽然不能把钱都要回来,至少不怎么受气,多数时候都能受到热情接待。但也有几次,很无奈的在债务人办公室门口排队,享受人家的冷言冷语。
最让白起郁闷的一次,是去龙州建筑集团午公司,这午公司的总会是一位女士,叫做柳依依,这柳总和白起同岁,但她刚当总会一年,此前多年都是午公司的副总会计师,每次见到白起都会很客气的打招呼。现在,她当了总会,白起很客气的上门拜访,却没想到被晾在办公室三四十分钟,期间依依出来进去几次,每次都和白起说,你稍等,我有点事情处理好就来。好不容易正式坐下来和白起谈话,白起说明来意,依依却说,龙州东站工程还未结算呢,等结算了再说吧。
白起随身带着结算资料,拿给依依看,依依只瞄了一眼,就说我们公司都是这样的,您这结算材料不行,只是预结算,还需要最后结算,才能付款。白起拿着结算书,一字一句的读给她,告诉她,这结算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就是最终结算,而且工程已经结算三年了,早该付款,不能再等了。依依淡淡的说:“是么?那我再问问吧。您过几天再说。”
白起紧盯不放:“还需要再问谁呢?问什么呢?这不都很清楚了么?”
依依淡淡道:“我还有事,咱们过几天再说吧。”说着又一次起身,扬长而去。白起差一点就当场发作。思想里已经扭住柳依依的脖子,在地上狠狠地撞了几下,头破血流。
下一周的班子会上——现在周怀明很规律,每周都会定时组织大家开班子会讨论解决公司的事情——白起将龙州东站工程收款事宜作为议题抛了出来,这个工程结算都已经三年,对方是集团内部单位,不但不给钱,还特别傲慢无礼,请问在座各位,谁和对方班子中,有能说上话的关系,把这500万工程款收上来?大家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与对方有合适的关系,大家普遍对午公司感觉不好,似乎午公司的人都瞧不起装修公司的人,否则,这款也不会拖了三年还毫无进展。见大家都没办法,白起提议,干脆,咱们起诉他们吧?
这是个敏感议题,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来,其实大家都想起诉,但就是担心集团公司会有领-导干预,白起说,有领-导干预更好,谁干预,就请谁来解决问题。最后,周怀明拍板,让白起负责此事,让黎烟霞尽快组织材料,起诉。
让白起觉得最搞笑的一次讨债,是他陪龙州机场项目部经理到总包单位,龙州建筑集团旗公司龙州机场项目部去要账,白起在旗公司工作了六年,上下关系都处的很好,九个月前刚从旗公司调出,本以为回了娘家,会受到欢迎,没想到,那个项目的经理老洪是新调进来的,不认识白起,白起刚一推门,就被要求在门口等,白起这天也有点诚心开玩笑,没有说明情况,也没有找别的领-导介绍,就在门口足足排了十五分钟队,才获准进入。其间好几位原来的同事都发现白起在那站着,跟他打招呼,他故意哭丧着脸,他们进去后,洪经理连坐都没让,就让白起们站着受了他几分钟的教育,主要是说工程施工过程中,哪些事情做的不到位,服务不够好等等,正教育的来劲,旗公司总会计师苏芬赶来了,这苏芬是白起正儿八经的徒弟,而且师徒关系很好,在白起多年的熏陶之下,也养成了白起一样的倔脾气和白起一样的认真负责,白起调离,她就升任总会计师,接替了白起的位置。她和白起一样,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每次见到白起,都很亲热,但基本也不会说什么别的,总是张罗着请白起吃饭。刚才有好事的同事去告诉苏芬消息,她就赶过来打招呼,问师傅在干嘛,为啥不坐?为啥不给自己打个招呼?白起委屈的说,自己是来讨债的,讨债前,先受教育,没人让座,没敢坐。
苏芬当然是把洪经理训一通,洪经理才知道自己训了老领-导,而且是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起来道歉,又让座,又沏茶,又要请白起吃饭,白起哪会吃他的饭,最后是苏芬请白起和下属一起吃了饭。吃饭间,白起自我解嘲,说现如今这年月,黄世仁都被杨白劳逼得要上吊了,如果自己有闺女,情愿送给杨白劳。苏芬被挤兑的红了脸,又训洪经理,白起们哈哈大笑一场,觉得很畅快。
除了亲自上门,白起还组织两次饭局,有目的的把几位债务人单位的总会请上,当然,还会再加几位虽然没有债权债务关系,但是关系较好的总会。大家聚在一起,除了喝酒闲聊,更多的是吐槽集团内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比如,多年来评比劳动模范,就没见过哪位总会获评,负责生产技术经营的各方神仙每年都会有几位,但整个财务系统,多年都见不到一位。期间,也有人说起午公司的柳依依,当总会前,是何等温和,当总会后,是何等嚣张,可见这总会不是人当的,当了会改变人的性格,当时间长了人性会扭曲,众人笑他胡说,跟着又有一个,说要打断柳依依的腿。白起才知道这柳总可不止对自己刻薄,原来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心里暗暗觉得舒服了一点点。
除了要账,十一前还有很多关系要走动,比如税务局,白起就要想办法联络一下感情。现在和以往有很大不同了,反腐方面国家管得严,很多基层的公务员即便想和企业挂上点关系,也不敢明来。
曾经有一个税务所的同志,到一家企业去办事,完事之后,已经到了晚上七点,企业的人留税务的人吃饭,税务人说,不行,现在管得严,企业人说,没事,怎么也得吃个工作餐么,都已经这么晚了,咱们也不搞奢侈腐-败那一套,就咱俩,撸个串,喝个啤酒。税务人也就同意了,不想企业人回到单位把当晚的餐费150元报销了,费用报销单上写明,请税务局某某,一起吃工作餐。结果,在纪-委办对该企业进行例行检查时,发现了此事,那位撸过串的税务人就挨了个处分,而且全市通报。
这之后,政府机构更加清廉,白起们的日子好过多了。但是礼节上的事情还是要点到。白起多年前的一位领-导曾经教育过他:“某些单位,某些部门的人,谁给他送过礼,他可能不记得,但谁没给他送过礼,他可记得清清楚楚,赶上合适的机会,就会给你个难堪,所以,礼节一定要周到。”
李晓敏两节期间约他好几次,他都给回绝了。“怡红院事件”后,白起落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不再敢单独和不熟悉的人吃饭,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只要对方和他认识的时间不超过三年,他都不敢单身赴约,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会叫上米秀婉李慕白等一干人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