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我从姜国万人敬仰的公主沦为一介流民。
我掀开喜帕,看着我的夫君提着滴血的长剑立于我面前,身上穿的不是喜服而是兵甲。
“殿下,姜国亡了。”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不绝于耳的喊杀声。
我死死地盯着眼前人。
见不到他从前的半点儿温存。
1.
我跌坐在正殿之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宁烨,你可知通敌叛国……”是何罪?
来不及说完,灼烫的体温眨眼间逼到跟前,“殿下误会了,我本就不是姜国子民。”
他俯身在我耳畔轻声道。
我呼吸一窒,扶着床榻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你自小在姜国长大……”
我顿了顿,随后猛地推开他。
“还不快把这敌国的细作抓起来!”
四面八方,披坚执锐的士兵立于殿内,无人理会我嘶哑地尖叫。
全都是听从宁烨的军队。
见状,我惊惶失措地冲到殿门口,见到了躺在阶上的父王和母后,华袍上被鲜血浸染,唇齿灰白。——是宁烨杀的。
身后,他疾步走了过来,双手抚上我的肩,仿佛情人间缱绻一般,
“唐安,随我回大梁吧。”
我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了起来,眼泪横流,几近崩溃。
2.
在我的记忆中,宁烨是位郎艳独绝的文人公子。
不会策马扬鞭,不会持刀舞剑,只会抚琴论诗。
直至成亲那日,我才发现我被蒙在鼓里。
因为世人都道姜国武将世家宁将军府出了个病秧子。
这也是父皇放心将我嫁与他的原因。
他杜绝了帝王家最忌讳的两件事:兵权外移和外戚专权。
元明二年冬,我第一次见到宁烨。
“听闻陛下将在夜宴上下旨让你与那宁家小公子结为姻亲。”
我坐在寝宫内,身后的春柳正在为我梳妆更衣。
“谁要同那病秧子成亲?如若父皇真这么做,便是我不吃不喝饿死在公主府里,也要决意抗旨。”
我是姜国唯一的公主,生来便得无上荣宠。
出生之际,天有异象,夕阳下前一刻光景,朝西飘移的云团倏然分开,阳光奔涌而出,光束明晰。
在我的啼哭声中,父皇大喜,便赐了封号——朝熹。
意为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而我的如意郎君断断不能是这种无用之才。
夜宴之上,我坐在席间百无聊赖。
大大小小的无数宫宴,无一不是君臣间的言语博弈,我听不惯言语下暗涌的波涛,也不想分析当今局势的敌来我往。
宫宴于我,无甚意思。
我盯着门外的华清阁,夏日环绕楼阁的华清池,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
现今繁雪之下,倒是有了另一番滋味。我便拈了偷偷出去赏雪的心思。
“若是父皇问起,你便说我出去醒酒了,不时便回来。”
我转过头和春柳咬耳朵。交代完便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雪自顾自地蹁跹了一夜,倒是那明月依旧闪着银色的清辉。
我撑着伞,载了一路的月光,行至梧悦湖边。
远远地便见到了湖心亭上坐了一人。
眉峰微蹙,面露愁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看不大清。
随着我走近,眼前人的模样也清晰了起来。
他穿着一袭淡蓝圆领长袍坐于桌前,挺拔端正,身姿秀雅,与这雪景极为适配。
“是何人在此?”我出声问道。
闻言,他抬起头。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看,眼尾尖锐,带着冷淡的凉薄感。
随后他站起来,笑着行了一礼。
“臣宁烨参见公主殿下。”
这人不笑时寡冷,一笑却似闲云野鹤般风华。
“起身吧。”我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眼前的人便是宁烨?
翩翩少年郎,倒也不似众人口中所说的那般不中用。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想必也是觉得宫宴无聊至极,出来赏雪的。
“臣不胜酒力,又恐失仪,便出来醒醒酒。”
果然,和我用的借口一样。
还未仔细地打量他一番,我便见到了桌上的棋局。
我是略懂棋的。
我儿时觉得宫中实在无聊,便时时缠着父皇。
起先还能忍受,久而久之,父皇实在被我缠没了性子,便大手一挥,让人摆上棋局教我对弈。
父皇教我之前便同我说,按部就班,进退有据方是对弈的上策。
三百六十一处纵横,恰如两军对垒,过于激进是大忌。
此刻,我盯着眼前的棋盘,只觉得黑子凶险至极,落得每一处都是出其不意,落在对手防范之外。
我心下一惊,视线再次落到宁烨的身上,他垂着头,肤色冷白,身形有些瘦削,似是应了病秧子的称谓。
“没想到宁公子棋艺如此精湛。”
不经意地一问,我却察觉到了他的一丝手足无措。
我心下奇怪,却没有表露出来,总觉得他不似众人口中那般简单,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看到春柳寻了过来。
“殿下可让奴婢好找,陛下正寻你呢。”
我点了点头,抬脚刚想走,似是又想到了些什么。
“宁公子也请吧。”
“是。”他仍然垂着头,声音淡淡地,听不出起伏。
见我离去,宁烨抬手胡乱地搅了棋局,随后才慢慢跟上来。
我何曾可知,那盘棋决定了姜国的未来,而当夜我偶然撞见这盘棋的举动加速了姜国的灭亡。
重回宫宴席上,宫婢载歌载舞间,我与父皇对视了一眼,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其实将我嫁给宁烨之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父皇想利用我的亲事早早制衡宁家的权势。
换成任一世族大家迎了我过门都会被父皇忌惮,唯宁家不会。
而宁家与其他官家结亲,也会招来打压。
无论怎么思量,这门婚事也推不得。
他穿着明黄色的长袍坐在正殿之上,缓缓开口道,“如今宁简的小儿是不是还未婚娶?”
宁烨从席间走出来,跪在地上行了君臣礼,点头称是。
方才在雪夜之间没仔细注意,殿内金碧辉煌衬得他的肤色更是苍白。
“你可有心仪的姑娘?朕的小女儿朝熹正值及笄之年,朕有意想给她择一位驸马...”
他的位置离我甚远,我盯着他,想看清他是何反应。
只见宁简跪了出来,声音颤抖着说道,
“陛下三思,吾儿病体孱弱,怕是要委屈了公主殿下。”
“如此这般,那便等朝熹长大些,将婚事推迟两年时间罢。”
宁简似乎迟疑着还想说些什么,宁烨却抬了抬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又叩首,
“谢陛下恩典。”
3.
城门被破,权臣被杀,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曾经的姜国现在被划入大梁的版图,原来彻底的改朝换代只需要半月。
我被暂时囚在了公主府。
内院里只有两个照顾我的小婢,收了一切我可能用来寻死的物件儿。
外院是重兵防守。
“为了护殿下周全。”
这是宁烨给我的理由。
半月来,我总梦见当日在铁蹄之下啼哭不已,叫苦不迭的姜国子民,
梦境更替,又看见了儿时向父王撒娇,哭着喊着让他带我去扑蝴蝶,
正要扑中时,周围倏然崩塌,宁烨正一步步向我走来。
脸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提醒我,他不再是之前那副病弱的模样。
眼里流露出来的也不再是疏远漠然,而是冷血无情。
我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轻帷。
掀开纱帐,月光泻在四方的桌上。
我轻轻唤着小婢,无人应答。
我方是真正惊醒,如今是元明四年春,姜国已经国破了。
黑暗中有人推门而入,随手解下的外袍扔在椅子上。
“怎么还不睡?”声音有些嘶哑,匿着一股疲惫。
改朝换代的大事,他少不了周旋,更何况还费了力气保下了我这个亡国公主。
我从榻上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眼前的人分明是如此的熟悉却倏然觉得有些陌生。
心里一阵绞痛。我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由镇国将军的独子变成大梁子民的?”
见他半晌没有回答,我顿了顿,又道,
“我现在的处境,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子民?”他冷哼一声。
“我本是大梁皇室的人,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宁烨的生母生他的时候出血过多而亡,他也活不了几时。我便替了他的身份。宁简并不知情,一直以为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别的你也无需再问,知道的太多对你无甚好处。”
他自顾自地斟了一盏茶,坐到我对面。
“半月有余,这里已经差不多全都安置妥当了,我今夜来是为了带你回大梁。”
他撇去浮末,抿了口茶,淡然地说道。
太过突然,我来不及掩饰冒出来的情绪。
“为什么?”我怔怔地盯着他,眼眶通红。
明眼人都知道带我回去百害无一利。
更何况是宁烨。
“我与你的婚事还未作废。”
“带你回去自然是为了成亲。”
瞳孔逐渐放大,眼眶烫了起来。我死死地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宁烨,你凭什么认为我仍会与你结亲。”
他也冷了神色,喉结滚动,
“唐安,以现在的身份,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没有拒绝的权力。
真是一语中的。
曾经的朝熹殿下现沦为一介无家可归的流民,与他的地位悬殊,甚至我的生死都握在他的手里。
可他有什么理由娶我。
他如此聪明,怎会想不到与我成亲的后果。
我的身份始终遭人诟病,而他也会因此,被他的兄长起疑。
品完了茶,他又淡淡地道,
“你今岁上元佳节送我的玉佩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