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自第一次见面时,我便知晓宁烨不似众人口中那般不堪。
为着大局着想,我自然也不像从前骄纵,吵嚷着要饿死抗旨。
“上元节将至,殿下近来喜欢盘玉了?奴婢见殿下最近手上总是拿着块璞玉把玩。”
在公主府闲着无事,我便带了春柳回宫看望父王和母后。
“图个新鲜而已。前面是不是集贤院?”
正好来拿方才向父皇讨要的那幅百骏图。
我让春柳守在外面,抬脚刚踏了进去,便听到,
“臣宁烨参见朝熹殿下。”
声音清冽,不用抬眸便知道是谁。
此刻他站在画椅旁,手里正拿着刚揭下来的山水画,上面的墨迹还未干。
“山水丹青杂,烟云紫翠浮。如今被框在了这四方的纸上,宁公子还真是妙手丹青。”
他笑了一声,又道,
“臣因身体抱恙赋闲在府,这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殿下来此处是想画幅丹青?”
“此刻集贤院人正少,如若殿下不嫌……”
“你喜不喜欢盘玉?”
似是因为这句话打消了他方才的好意,或是我这么问实在太过突然。
宁烨笑盈盈的眉眼愣了一瞬,随后正色道,
“想不到殿下与我所好如此相同。”
“上元佳节将至,不知宁公子可有闲暇?”
我期待着他的答复,可又怕太过失礼而遭到他的回绝,宽大衣袖之下的手心不禁冒起细汗。
“微臣之幸。”
他总是这样平静的样子。
几乎是松了口气,我把他手里的山水图拿过来,正欲离开,眨了眨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方才同我说的,我都记着。这次就先拿这画抵了。”
自那日从集贤院出来,我便寻了一个擅长玉雕的巧匠帮我雕刻那块璞玉。
不多日,便是上元佳节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外面大雪,殿下要多穿层袄子才好,莫要受凉。”春柳为我插上一支珐琅彩花卉簪。
“殿下,宁家公子差人来说他此刻正在公主府等候着。”一个侍卫走进来报。
“知道了,下去罢。”
话落,我便披了浅紫色羽纱面薄氅走出府外。
空气清冷,梅花却迎风绽放,那满树鲜红的花瓣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更显耀眼夺目,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清幽的花香,令人心神俱醉。
而他就站在梅花下。
宁烨穿着一身云缎锦衣,手执着一柄油纸伞,倒是盖住了平时的病态,容颜俊逸,姿态雅致。
“我近来恰好得了一块璞玉,便想着雕了赠你。”
见我出府,他执着伞径直走了过来。
我拿出玉佩,上头刻着祥云瑞鹤,右下角还有我的小字—朝朝。
祥云瑞鹤歘然至,泛此凌空归太清。
我将少女心思掩了起来,祝愿他扶摇直上,前程似锦。
宁烨面容上漾起淡雅温和的笑意,眼底有着柔光,他接过玉佩注视了许久。
半晌才道,“谢谢朝朝。”
声音温润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字地跳进我心中。
漫天飞雪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这雪地里,鲜活有力地,一下又一下。
一抹红晕爬上我的脸,我有些羞涩地看向别处。如今我与他大婚在即,如此称呼我也算不上失礼。
那时沉迷少女心事的我何曾想到,他凝视玉佩之时脑子里盘算的是怎样覆我王权。
怎样带兵破我姜国。
怎样谋杀我叔伯亲族。
5.
玉碎尚且不能复原,更何况是你我。
“如今的境况,提起当日之事,你还能如此面不动心不跳。”
“你自己不觉得残忍么。”
沉默之中,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宁烨抬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便起身离去。
半月的车程,宁烨带着我回了大梁。
以宁烨的身份在大梁的境内想要娶我不会那么顺利。
我被关在宣明府中。
宣明府,是宁烨的兄长宣安帝所赐,嘉奖他亲身潜伏数年最后一举歼破敌国。
只是这宅子落在天子脚下,又远离闹市。宣安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们兄弟二人没有看上去那般和睦。
宣安帝登基时,就把还是个襁褓婴儿的宁烨送了出去。
无论是他身死异乡也好,还是别有一番成就也罢,消息传过来,宣安帝都能博得个贤良的名声。
我侍弄着海棠,正出神地想着,便听到下人道,“宣明殿下回来了!”
自打来到大梁,宁烨似乎更忙了些,一连十几日都未归,意料之中。
权臣怎么会接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宣明殿下?
自然少不了要怀疑他、挑衅他,算计他。
宁烨在朝中树威必然要花费些时间,坐稳他宣明殿下的身份。
晚春了,海棠略有些颓败。我拿着帕子收了花瓣,起身站定。
看见了我那许久未见的夫君。
和他身后的姑娘。
我攥紧了帕子,经过这么多风波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
可见到如此情景,却仍旧心脏紧缩,呼吸窒了一瞬。
如若不是家国仇恨,我和他何尝不是一对璧人。
看到我,他同样僵了一瞬,沉声喝道,
“谁让她出来的?”
侍候我的小婢战战兢兢地应道,吓得脸色发白。
“自己去领罚。”
“殿下何必这么狠心。”温柔似雨的嗓音响起,怯生生的,“只这位就是传言中的朝熹公主?”
眼前的人怎会知晓我的身份。
我深深吸气,身躯晃了晃,仿佛受不住渐渐燥热的晚春。
“是我执意要出来的,何必如此对他们这些下人。”
“如若没什么事,我便回屋了。”
留下这句,我便领那个小婢回了自己院子,没去看他们二人的反应。
她好似再也撑不住一般,小声啜泣了起来。
“莫要哭了,你唤什么?”我打量着她。
从前侍候我的春柳死在了姜国,死在了过去,不知道葬在了哪。
如今的这个唤小桃。眼睛水灵灵的,和春柳有些相像。
许是感念我方才救了她。小桃告诉我,宁烨带回来的这个姑娘是当朝宰相的嫡出女儿。
唤作蒋听白。
宣安帝已经下旨将她赐给宁烨做正妻。
这些日子宁烨没有回来约莫是去成亲了。
也罢。
只不过,当朝宰相的女儿不纳进宫去,反倒是赐给宁烨。各方都要忌惮他的势力,他如此必受打压。这分明是想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我眯了眯眸,如若宁烨想要活下去——
谋反,是最好的出路。
天色暗了,柔和的晚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6.
蒋听白的屋子走水是在她居住在宣明府中的第三个月的某天晚上。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宁烨又一连消失好几日,这位官家小姐自然不痛快。
我和她的院子相距甚远。
等到小桃跌跌撞撞地跑来告诉我说北院儿着火的事情,弥漫的团团黑烟里,那里火光冲天,
不少侍卫拎着水桶前去救火,对于熊熊大火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呼救声此起彼伏。
许是天公作美,恰逢大雨,灭了这场火。
蒋听白无事。
如若受伤了又怎么会有力气站在我的面前破口大骂,全然没有之前娇滴滴的样子。
我见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忽然发觉有些可笑。
“宣明殿下回府!”
天色已晚,宁烨身上披着鹤氅还未解,里面穿的还是上朝的官服。
见到他回来,蒋听白便软了声音,又衬得她灰扑扑的模样更加惹人怜爱。
望向宁烨时,满眼的心仪与羞涩。
“殿下,我不知哪里得罪过姐姐,竟惹得她如此狠心。”
宁烨眸底冷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
“把唐安关去她自己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出。”
话落,便抱了蒋听白去了别院。
周身的侍卫拥了过来想把我押过去,我扯了扯唇角,
“我自己走回去,不用你们。”
火不是我纵的,看蒋听白的反应,也能排除掉她故意纵火蓄意栽赃我的可能。
莫不是宁烨的仇家……
莫不是宁烨自己…….
雨夜,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听着雨声,正出神地想着,忽而听见了推门声。
宁烨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凉气。
我翻过身,背对着他。粗粗估摸了下时间,他送蒋听白回屋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宁烨解下衣裳,不顾我的挣扎,从背后搂住我的腰肢。
“我院子里全是你的眼线,是不是我做的你又何尝不知道,何苦想出这招陷害于我。”
“既想把我当靶子,还过来作什么虚情假意的戏码。打个巴掌再喂颗蜜饯?”
终是忍不住,我抬手用力将他推开,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愤怒,现在的我只想和他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他轻易地按住我的双臂,将我锢在他与床榻之间,冷厉的眼睛注视着我,渐渐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有些凝重。
“委屈你了,朝朝。”凉薄而低柔,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果真,一切都在他的算计里。
我抽出手打了他一巴掌,眼前人顶了顶腮帮,眸底暗了一瞬。
宁烨直起身不再压着我。
“蒋听白的父亲是我皇兄的人。我不能留她在身边。而且她如此蠢笨不堪,落到我的手中,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既然早晚都要除掉她,不如借他人之手。让她死在女人斗争之中也好过死在男人对权势政要的追逐之中。”
“想必你也能猜到,宣安帝在打压我,朝中的重臣也在反对。我如今的境况如履薄冰。”
“这种受人监视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朝朝,这天下人都与我作对,我唯有你。”
宁烨的声音又低又轻,带着某种压抑的,冷冰冰的狠戾。
我却从他的话中品出了另一层意思。
他想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