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梁的疆域北至蒙古,南达江南,西边又纳入了姜国作为领地,东及万海。
如今的宣安帝登基已有二十余年,根基稳定,宁烨想谋反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既要时刻提防着他兄长布下的眼线,又要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幕僚和亲兵。
相比之下,我的日子安稳许多。
我所考虑的无非就是如何杀了宁烨和宣安。
不日,圣旨宣我入宫觐见陛下的时候,我并没有过多的惊讶。
蒋听白都知道我这个前朝公主的存在,宣安帝又何曾不知。
“臣女遵旨。”
从前的我哪里跪着接过旨,见我这半生不熟的样子,宣旨的公公不禁耻笑,
“为了以后,咱家提醒你,改日多学学宫规。”
“是,谢谢公公提醒。还请公公略等片刻。”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让小桃在门外看守。
见我在床榻上摸索了半天无果,宁烨拿着匕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找了半天,朝朝是不是想找这个?”
“你莫不是疯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腕,声音发紧。
我抬眼看他,
“你以为我带着匕首是为了行刺?怕不是你疯了。”
“宁烨,你以为你保得了我?”
“此番进宫,我定会有去无回。”
“我是为了自保。”
我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如同利箭刺在他的心上。
“我不会那般蠢笨不堪。我还要留着性命杀了你。”
我插了支银凤镂花长簪便留下宁烨一个人离开了。
我在赌,赌他会不会为了我把他的计划提前。
我也在赌,赌他谋反成功后会不会将我救出。
我只是在赌,他到底对我有几分情爱……
路上宣旨的公公同我说,当今圣上是个宽容的性子。尤其是对宁烨强留我在身边的事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半炷香的时间,我从宣明府出来到入宫觐见只需半炷香的时间。
我跪在殿中,用余光打量着眼前的宣安帝。
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不知有怎样的乾坤。长眉微挑,不怒而威。
恍惚之间,我想起我的父皇,与眼前的人不同的是,他很温柔。
我跪在地上,努力演出一副战战兢兢却又强忍克制的模样。
“臣女参见圣上。”
半晌,他终于从满是奏折和公文的案前抬起了头。与宁烨有三分相似。
“前朝余孽本不该留,如若不是宣明竭力保你,你定不会安然无恙到现在。”
“可现今本朝重臣联合奏折反对。朕别无他法。”
他把折子撇到地上,我只觉得跪得我双膝发麻。
“朕的胞弟,朕最了解不过。他最是懂得明辨是非,趋利避害。”
“朕问你,”
“他凭什么保你?”
我想回答他的话,可开口尽是呜咽。
词不成词,句不成句。正想回答时,宣安帝又缓缓开口。
“你要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朕治他个谋逆之罪如何?或者你自请牢狱以命换命。”
“朕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思量。”
未等茶毕,我便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臣女愿自证清白以命换命。”
“烦请陛下放过宣明殿下。”
半晌,宣安帝笑了笑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来人,押她下去。”
8.
落锁的声音响起,我环视着四周,这是一间昏暗狭窄的牢房。
泥灰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痕,潮湿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
角落里胡乱铺了一层乱蓬蓬的茅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刺鼻的霉味。
夜里很冷,我紧紧地蜷缩着,周身不住地颤抖。
不到一年的光景,我便从神坛坠入深渊。
我不愿一人苟活在这世间,也不是没有想过寻死,我只是太不甘心。
逍遥自在全让他们得了去,姜国皇室又做错了什么!
三日后便是我行刑的时间,如若宁烨没有来救我,那便是我赌输了。
我也就此认命。
吃着发馊的饭菜,艰难地度过了三日光景。
第三日,侍卫突然闯了进来。
我心下一惊,这不是宁烨的人。如果是带我去行刑,怎会神色如此慌张。
果不其然。
我被押到了城墙之上,站到了宣安帝的身旁,看到了远处的宁烨。
我是用来威胁宁烨的筹码。
连续三日的夜不能寐,食不能安,落到宁烨的眼里,我仿似干涸池塘里低垂的莲花一般。
“宣明,朕早知你有异心。”
话落,宣安一剑避开要害,刺中了我的腹部。
好痛。
我仿佛脱了水般,跪了下去,看不清宁烨面上的神色。
“你打小就精明,该做出选择了。”宣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满眼望去,皆是兵马军队。不知是宣明的还是宁烨的。
周围刀剑所指,我如同砧板上濒临死亡的鱼。
宁烨最是趋利避害,如有谁挡路,清理掉便是了。我何曾有资格和他的江山社稷相比。
我缓缓仰头看向天空,阳光倾泻,好似我出生那天。
看着宁烨慢慢搭起弓箭,我缓缓闭上眼,赌输了。
父皇,母后,不孝女儿来陪你们了。
“咻”的一声,想象中的刺痛并未到来,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宣安胸口染开大片血花,一群带着面巾的人摸了上来,刀光剑影间,兵器碰到发出凌厉的寒声。
喊杀之间,我昏了过去。
我在曾经住着的小院儿醒来。
睁开眼睛便看到宁烨趴在我的身旁沉沉地睡着。
我抬了抬手,惊动了他。
“醒了?可哪有不适?太医都在外面候着,朝朝,从今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
我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曾经黑得发亮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眼眶下面是盖都盖不住的乌青,像是连着几日没休息好的模样,我甚至在他身上闻到了一丝酒气。
声音也有些沙哑,一连说了这么许多,他好像比我更需要水。
我费力地勾了勾唇。
我赌赢了。
“小桃!夫人醒了!倒杯水来!”
不一会儿,小桃端着茶杯跑了进来,嘴里絮絮叨叨的。
“夫人你终于醒了。你不知殿下这几日……”
“多嘴。”
还未说完,小桃就被他吓得噤了声。
“唬人家小桃作甚?这几日发生什么了?你与我说说罢。小桃,你先下去。”
原来宁烨在我进宫的那日就已经动了起兵的念头。
他有手段,也懂得隐忍。
但为了我却将他的计划整整提前了一月。
因此有些地方还未来得及周全和打点,才花了三天之久。
这三日我在牢里什么也不知外面是何情景。
宁烨告诉我,杀了宣安的是宁烨手下的一批死士。宣安死后,城门大开,他顺利地称了帝。
我沉默着,心里想的却是这批死士与破我国家的是不是同一批。
“若要培养亲兵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不是我所担得起的,更何况这太过明显。我没有场地也没有人手。”他顿了顿声说道。
“自小我无依无靠地在姜国长大。朝朝,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周围全是宣安派来的探子。”
闷在被褥里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这样脆弱,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摧折。
“我病弱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是我儿时被他们灌了汤药。稍长大些后我便开始悄悄习武。二十二年来你不知我活得多胆战心惊。”
“去年我接到了宣安写给我的密报。”
“如若还不行动,你我成婚那日便是我的死期。我死后,宣安会大肆攻城略地。姜国迟早要亡。可我不想如此,朝朝。”
“那日你赠我玉佩,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这不可多得的温暖,我想日日都攥在手里。”
“宣安早就察觉到我不似从前那样任他摆布。与其坐在宣安府中等死,还不如奋起搏之。”
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脸色泪迹未干便笑道,
“我带你回大梁就是为了成亲。朝朝终于可以安心地嫁予我了。”
“等我再安顿些时日,我就来娶你好不好?”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完。
“所以你就杀了我的父王和母后?”闻言,他脊背绷紧,狠狠地握着我的手,捏得我发疼。
“我知道你恨我,朝朝。可我别无他法。”
我又询问了一遍,他冷不丁地摔了茶杯,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在榻上。
“朝朝,别怨我,我真的没有选择。”他声音被割裂开来,之前的兴奋全然不见,字字透着森冷的寒意。
一年的光景,我望着眼前的人,再也不是那个我心悦的宁家少年郎。
见我无甚反应,宁烨忽地松开了手,叫来了小桃。
“夫人还未痊愈,好好看着夫人。”
随后又转过身对我柔声地说道,
“朝朝,过不了多久我们便真正地成为夫妻了。”
9.
红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面铜镜映衬出我的倒影。
凤冠霞帔,红唇皓齿。
一袭宛如天边流霞的嫁衣,外罩着极柔极薄的绯色鲛纱。
“走吧。”我对小桃说。
我走后,宣明府便无人住了。
蒋听白在宁烨谋反那日便死了。
宁烨亲手杀的。
或许她到死都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会置她于死地。她何尝又做错了什么。
我乘上马车,隔着喜帕,我看到了白色骏马,翩翩公子。
十里红妆,满城皆庆。
我却无甚欢喜。盖头下我握住了宁烨递过来的手,白皙修长,一如那日上元佳节,他倾伞为我遮雪。
跨过火盆,我跪在地上承接圣旨。
“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祇承宗庙,母仪天下,今长秋宫阙,中宫旷位,唐安秉淑媛之懿,体山河之仪,柔嘉表度,立为皇后。”
“臣妾遵旨。”
宁烨拿着如意秤挑了我的盖头,笑意写在他的脸上,溢着满足的愉悦。
“朕终于娶到你了,朝朝。”
他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我想开口,就被温柔地吻住,一股清苦的香气在唇边环绕浮动,修长细嫩的手掌拂过脸颊,柔软而又细腻。
倏尔宁烨睁开了眼,朝他的胸口望去。
是那支银凤镂花长簪刺入了他的胸膛。
宁烨看着周围的侍卫用长矛刺向我,他也许是想要阻止的。
刚想喝出声,便捂住伤口,缓缓倒了下去。
然后伸出手臂,揽住了跌落的我。
“朝朝,我早就猜到是这样的结局。不过我……不后悔……”宁烨喃喃道。
世道是如此的不公正。
我们又何尝做错了什么。
我不怨他。万般的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今世种种恩怨,你我两清。奈何桥过,孟婆汤下肚,来世你我再做夫妻……”
我在宁烨的怀中渐渐失去了力气,缓缓地笑道。
“你之前说过要为我作画,如今还未践诺,不过……今世我是等不到了。其实我并不喜欢玉,只不过是你喜欢,便千方百计地寻了一块儿来雕了送你。”
“宁烨,我是真真切切心属于你的。可是你我背负的太多……”
万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已。
我们好像有迹可循。
又好像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