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丛华
李丛华出警回来，已是夜深，她发现郑得前等在家门口。
那天晚上，郑得前又和她提到送李雯和郑小苇一起出国的事。
李丛华心里怨，你明明知道我这个女儿怎么来的，你怎么能开得了口？
郑得前看到李丛华冷下脸，马上软下来：“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没办法。其实只需要雯雯打一针，叫什么‘动员针’，再抽点血。等雯雯考上好学校，让她和小苇搭个伴出国。等孩子们都出去了，咱俩还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的。”
聊到这个，李丛华就没了脾气，借口去看一下雯雯，半逃出了卧室，冲去了厕所。
用凉水洗脸的时候，她盯着自己手上的疤痕，定定出神。
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爱这个女儿。她轴，又闷，从接到身边、送去学校的那天开始，就和她一直不亲近。可一转眼，那个小肉团子已经长了这么大，大到任何一个嫌疑人都怕自己，可她不再怕了。
李丛华甚至认命了，接受了这辈子雯雯就不会和自己亲近的事实。只要她能健康长大，不要像自己一样，也行。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这种单纯的感情，就叫作母爱。
二十几年前，县城里的北湖公园简陋得很，树木生长得满满当当，找不到一条人能直着身子走完的路。
在北湖中央的小岛上，生着一棵古树，长了一百多年，三层楼那么高，枝干足有八人合围的手臂那么粗。
这棵树平时是走不到的，被湖水隔开。但冬日里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打着出溜滑，几下就能滑到。
十几岁的李丛华性子野，私下去攀这棵古树，树皮长了一百年，长得肥厚又粗糙，踩着它，像有人托着她的脚掌，几下就窜了上去。
坐在树枝上，李丛华张大嘴大叫大笑。
她的笑声引来了在公园周围撒野尿的混混刘虎，和一帮他的混混兄弟。
那时当地的少年分为两派，一派是家里有钱，父母也懂点知识，送孩子安稳上学的。还有一派是家里没钱上学，早早帮父母下地干活的孩子。这帮人有个领头的，就是刘虎。
刘虎有了帮派，愈发和泼皮没两样，经常在上学道儿上劫学生。等到年纪长到十八九岁，胆子更大，敢去坟山上掘新下的墓地，翻陪葬的物件出来卖。
最过分的一次，他起了别人的坟，把里面早就风干成骷髅的头颅提出来，扔到拒绝他的女学生脚下。
那时的孩子疯，只要没闹出人命，家长就不会掺和。
刘虎看见李丛华，冲她丢树杈，丢石子。李丛华的额头被石头砸中，流出血来。
李丛华破口大骂，你毛长齐了吗，操，呆逼。
刘虎被骂得下不来台，拾起一堆尖角的碎石子，冲着丛华的胸部扔。
扔一颗，说一句：早晚干死你，早晚干死你，早晚干死你。
李丛华气得狠了，要下树干仗，正巧被一颗石头砸中脚趾，脚没踩稳，摔下树，往湖里坠去。
冬日的北湖，结了厚厚的冰，好巧不巧，树下有人打了个钓洞，李丛华直溜溜地滑了进去。
刘虎那帮人见起了祸，跑了。
李丛华被路过的老农救下，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医生说李丛华被冻了太久，以后不好再怀小孩了。
这件事后，北湖公园那棵百年古树被人下令砍倒，三个伐木工合力锯了小半天，可只要还有一丝粘连的地方，树木都岿然不动。
直到最后一丝树干和树皮都被齐齐锯断，这颗树无声倒去，砸向湖底。
缓过劲后，李丛华收起了所有女孩心思，再没想过婚嫁。为了堵住父母的嘴，更为了不再被人欺负，她考了警察编制。
那次抓刘虎，她的狠劲吓呆了所有男警。只是她心里知道，要不是被拉住了，她会就那么打死刘虎。
再来一次、十次、一百次，她都会下这个狠手。
从警第三年，记得依旧是冬天的某个下午，派出所收到城南坐佛寺的和尚报警，说巡山时，看到佛洞里被塞了几件破衣服，走进一看，衣服被围成襁褓的形状，里头躺着个熟睡的女婴。
全县人都知道这个佛寺，也尊敬这里的和尚。佛寺里有座泥塑坐佛，建于北魏，足有五层楼高。佛像底座开着一条半人高的洞，贯穿佛像全身。佛寺背后是山脉的分支，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佛洞。
佛寺送来小孩还是头一遭，和尚满口阿弥陀佛，那么冷的天，要是发现得晚一点，小家伙冻都被冻死了。
所长愁眉苦脸，托所里唯一的女警李丛华照料。
单身的日子过了太久，李丛华一点点学着照顾这个小生命。第一次喂奶粉，忘了试水温，塑胶奶嘴塞进女婴嘴里，小丫头被烫得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她手忙脚乱，又拍孩子又凉奶，忙得一头汗，却在一片混乱中第一次尝到了点相依为命的甜头。
后来，她正式领养了这个女婴，跟自己姓，取名李雯。
她铁了心不让李雯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半威胁半恳求地把几个知情人挨个拜托了一遍。一次和郑得前亲热之后，她却神不知鬼不觉，跟郑得前说了这件事。
她说，虽然不是亲生骨肉，但这么多年，好歹是个依靠。
她还想说，她后半生，只希望李雯能幸福。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丫头的青春期也太难管了，有时候真想撂挑子。没办法，谁让我是妈。”带着点撒娇的意思了。
她清楚地记得，郑得前听完雯雯不是自己亲生的后，表情极为奇怪——先是如释重负，后来甚至有点点高兴，入睡前，他久违地哼起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只是她那时候并不知道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