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郑得前
自从生日那天,李雯和李丛华的冷战就没停过。李丛华习惯了大喊大叫,习惯了审讯,能够从蛛丝马迹里撬开一个人的嘴,但她对女儿的沉默以对毫无办法。
郑得前安慰她,小姑娘都有青春期的,叛逆知道不,没有理由的,就是要不听大人的话,就是要反抗。
李丛华声音高了一个调:她反了天了,反天反地反得着老娘?
郑得前用手搂住李丛华的腰,宽慰她别生气,心里却是乐着的。看到李雯和她妈作死,他高兴啊,她们娘俩的关系越差,他的小苇就越有机会活命。
之前,他是真的觉得雯雯这小姑娘不错。运动天赋好,又爱看书,多愁善感。除了成绩差点,但这不是问题,只要有钱,什么不好摆平?关键是,他总能看到小苇这臭小子对雯雯有意思,每次放学,都跟在她屁股后面远远的,等着看她进了楼,才耷头耷脸地回家。
他能不知道小苇在想什么?
他这辈子为了钱娶了女人,后来老娘和老婆都没保住,他就希望小苇能顺着自己心意谈个恋爱。找人搭过线后,他提着一麻袋西瓜敲开了李丛华的门,这个女人刚出完警,一身污泥,开门后身上喷着臭气。可身边的小姑娘雯雯丁点儿不嫌,端着一盆水和一条干净毛巾从厕所出来,帮她妈擦头擦脸,大概整理了一下,又推她妈进去洗澡。
李丛华不好意思,说这里有客人,雯雯说,不耽误,她招呼叔叔。
后来,他和李丛华起了火花,他总是半夜去找李丛华,既是为小姑娘着想,不想她太难受,也是想留一条退路,别因此影响雯雯和小苇的关系。
毕竟,他后半生,都靠这个臭小子活了。要是照顾不好他,小苇的娘得从地里头爬出来和他拼命。
想起小苇的娘,郑得前就总是一愣好半天。
他小时候家里穷,饿得心慌,老爹为了让他吃顿肉,下河去抓野鸭,不小心踩滑,溺死在水里。老娘一个人把自己拉扯大,每天四点起来做饭,然后出门去赚工分。一个女工,和男工一样,要把砖头块拉上陡峭的山,拉得肩头、手掌都淌血,还是只能算半个工分。
郑得前懂事,也踏实,干活不稀力气,懂得心疼他老娘。
这品质后来被一个家里有二十几亩地的男人相中,招他当了上门女婿。
郑得前对那家的女儿不感兴趣,两人相处的时候,他故意不说话。
女人没话找话,找了几分钟之后也觉得没趣,俩人都杵在原地。这时郑得前的肚子震天响的叫了一声。女人一笑,拉他去了庄稼那头的后山。
女人说,后山上有种能吃的野花,叫毛刺花,花茎有刺,女人用手指肚把刺褪了,用指甲尖碾断花茎开口,汁液流出来,递到郑得前的嘴边。
郑得前吮一口,甜沁沁的味道滑到了肚子里。按他的食量,老娘用杏皮冲的甜茶能喝得下三大缸,可女人递过来的小野花吃一朵,就觉得肚子也胀胀的,心里也胀胀的。
他就允下了这桩要他上门的亲事。
女人成了媳妇,没多久怀了孕,肚子像充气一样膨胀起来。
生产之前,媳妇的肚子肿得又尖又大,看得让人害怕。难熬的几小时过去,接生婆喊,一对凤凰(女双胞胎),恭喜!
郑得前还没回过神,两个小不点就被老丈人抢过去掐死了。
老丈人不能允许这个家里再生女胎。两个小人眼睛还没睁开,就成了紫莹莹的样子。
媳妇醒过来,得知这个消息,眼泪还没落下,两条眉毛就拧在一起:“他就是容不下这个家再出现女的。”
后来隔了四年,媳妇才又怀上,布满妊娠纹的肚子又一次膨胀起来。这一次,老丈人找了村里专门验男女的丑婆。往丑婆的门帘里塞进去几张红票子。几根皱巴巴的手指从门帘里伸出来,把钞票夹了进去。
半小时后,丑婆递出来一条红色的布条,裁剪齐齐整整——那代表是个男胎。
老丈人眼睛笑得看不见,整天往北湖公园的人堆堆里扎。
就是那时候,郑得前的老娘害了病,先是没完没了咳嗽,后来心口发疼。老郑收到信,想回去看一眼老娘,被老丈人阻止:你出了这个门,你儿子就这辈子和你无关了。
郑得前没回去,几天后老娘病死了。
同村的人传来死讯,郑得前那晚没开灯坐了一整夜。媳妇大着肚子出来哄他睡觉,还没开口,被他憋红的双眼吓得不敢出声。
第二天老丈人听到了消息,扯着嘴角跟男人说:这算喜丧,在当地是顶好的喜讯。
五个月后,媳妇生下儿子小苇,孩子刚抱出来,突然大出血,血染红了病床上洁白的被单,淌到新喷了绿漆的墙上。
媳妇到底没救过来,自那之后,郑得前每回发噩梦,都梦不到媳妇的脸,而是那面绿绿红红的墙,扎出细细密密的毛刺,扎向他的胃、肝、心,五脏六腑。
郑得前因此转了性子,带着儿子从老丈人家里搬了出来,在街尾摆了个摊子,专门倒腾古玩。
没生意的时候,他骑着辆自行车,后座驮着儿子,在各个乡镇里走村串巷,吆喝着,收古玩,收麻钱,小货一个一块,大货一个五块。
后来,他嫌慢,就在村口摆个摊收,第一次去没人来,第二次、第三次再去,村民已经捧着自家的东西等他了。那时的好货都藏在民间,不像现在,都流到了有钱人家里。
他大浪淘沙,收了些没价的好物件,后来开了个铺子,再后来发了财。
一直到老丈人阖眼的那天,郑得前都没让他再看自己孙子一眼。
可惜,他和李丛华母女的缘分,在小苇得病之后,就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