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雯雯
如果有选择,雯雯宁愿老妈不当警察。
自己刚从乡下姥姥家转到县里学校时,老妈是开警车把自己送到学校的。
班主任领着她走进教室,看着吵成一团的学生,先发了一通脾气,说闹,再闹就跟李雯一样,坐着警车走。
“坐警车知道不?直接给你送监狱。蹲监狱的人有几个好下场?长大了被拉到山里枪毙。”
几句话没有因果关系,偏被班主任连在一起说,班里人愕然地盯着雯雯,再没人愿意和她同桌。
被孤立的下场显而易见,雯雯从此在学校里不再有亲近的人。
过十四岁生日的那天,雯雯还要上晚自修,结束后雯雯被留了堂,半秃顶的班主任一手抓着成绩单,一手揪着她的右耳。疼痛从耳根一直蔓延到右半边的太阳穴,雯雯把头往外挣,激起了班主任更大的愤怒。
“别以为你妈是警察,你不学好就不用蹲班房!”
被允许回家的时候,学校里都空了,雯雯低着头往前走,耳朵撕扯带来的头疼一突一突地跳,她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视线里只留下自己的脚。
穿过十字路口的街巷时,再没了街灯,雯雯抬头,瞅见了几个坐在栏杆上的混混,下意识朝街边挪了挪步子。混混们看到了落单的雯雯,跟了上来。先是跟在雯雯身后相互推搡,后来开始怪叫。
雯雯把脚步加快,混混察觉了她的不安,于是更加兴奋,吹起长长的口哨。
后面一个人喊:“你他妈就是那个女警察的丫头吧?”
雯雯听到这句话,脚比脑子先停了下来,回头盯着说话的人——染着一头紫色的头发,叼着根烟,脸隐在黑暗里。
雯雯认识这个人,他爹叫刘虎,也是个人渣,家暴老婆,还强奸妇女,是老妈亲手抓进去的。
雯雯盯着他,沉默地盯着,沉默地呼吸,这沉默让对方嘴角边的笑慢慢坠下来。
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老妈的职业,雯雯脑子乱起来。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爹,问姥姥,问老妈,都不肯开口,只说是死了。小时候问不出来,雯雯就扯着嗓子哭,要爹要爹,我要一个爹。哭狠了,老妈一个巴掌扇过来。
长大之后雯雯没有再问,知道了这事儿是大人心里的一颗雷。但她心里藏着恨,恨的对象不再是那个从没出现过的爹,而是连瞎话都不愿编一个来哄哄自己的妈。
想通这件事后,被孤立这样的小事不再能伤害到她,伤害她的人汇总、聚合,变成了唯一的一个人,那个名义上和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在雯雯的不同阶段,老妈都像一块阴影,盘旋在她上方。青春期到了,她的爱美之心盛起,说要留头发,穿裙子,被老妈骂心思不正。老妈留着男人头,洗脸时会把凉水从头浇到脖子根,再用一条毛巾连头带脸擦干净,从不抹护肤品,糙得令人嫌。
老妈挨个举例,亲手抓过了多少不正经的女人,蹲五年的是长发,蹲六年的露大腿,最可恶的是蹲十年的,乱搞男女关系。
雯雯顶回去,街上几个女的不这么穿?警察蒙着眼睛都抓了?
老妈扬着手又要打,雯雯推门跑出去,在街上走了三个小时,把小城最长的街来回走了四遍。
走无可走的时候,她进了一家从没敢进去过的精品店。被老妈攻击外貌的女生,总会在下课时间叽叽喳喳挤进这样的小店,买几根头绳、发卡,互相交换佩戴,友谊因此牢固。雯雯总是在放学时路过,强迫自己不往里面探头。
一股巨大的冲动涌起,雯雯推门进去,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扎耳洞,三个。
扎耳洞的姐姐正在钩毛衣,她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看上去寡言。她抬头,看到雯雯满脸泪痕,并没多问,只是取出一根蘸了酒精的棉签,让雯雯坐在自己面前。
她在雯雯的耳垂上轻轻柔柔地蹭,一股凉沁沁的感觉立刻凝住了雯雯的泪。
姐姐问,确定要打?
雯雯嗯了一声。
姐姐于是拿着耳洞枪,砰砰砰三下,打出三个耳洞,右边一个,左边两个,耳垂从冰凉变得灼热、发烫。雯雯心想,没有挨打疼。
回到家,雯雯示威似的扬起脖颈。老妈没说话,把刚插进耳洞不到半小时的消毒棒扯了出来,力气没收住,在雯雯耳朵上扯出一个向下弯的豁口,像个哭丧脸。
被老师撕扯过的耳朵上又冒出一突一突的痛感,雯雯想到这些回忆,哼笑了一声。
就是这声笑,打破了她和混混的对峙,她才想起,自己正在一条漆黑的巷道,面对着四五个混混。
但迟了。对方被这声笑激怒,收起笑容,把烟头冲着雯雯头发丢过来。
头发“滋”地一声,头上一阵剧痛。雯雯下意识抬手,想把烟头拍掉,混混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她动弹不得。
就是这狼狈相,被出来寻自己的老妈看了个彻底。
“干什么呢?都不许动!”
老妈一声吼,混混立刻松开了雯雯的手,四散逃远。
手腕上残留几根指印,按出了雯雯的委屈,刚想开口,老妈先剜了她一眼,语气无限失望:“你不回家,和这群人混一起?”
雯雯再说不出任何话。
回到家中,雯雯发现对楼的郑叔叔也在,见她们进门,郑叔叔从沙发起身,还没开口,笑容先摆了出来,感觉到她们像是吵了架,笑容又僵掉。
雯雯一瞥,桌上摆着个生日蛋糕,已经有点塌了,上面用果酱写着几个字:李雯十四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