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闻莺院里来来往往的挤满了人。楚瑾漠然的看着这奢华颓靡的楼阁内外。心中溢出一股难言的悲凉。这些身着华服,满身贵气的宾客中少不了有一些王公贵族。在他的士兵们含冰卧雪,血染沙场的时候,这些王公贵族忙着交际应酬,奢靡享乐。
三年前那场恶战,他仍记忆犹新。弩牙部落步步紧逼,边线随时面临被击溃的危险,但粮官理直气壮的喊穷,粮草供给不上,那场仗他们被弩牙部落打的溃不成军,鲜血染红了手中的剑,整个身上,整个战营弥漫的血腥味,冲满他的鼻腔,牺牲的战士不计其数。
而这些贵族子弟呢,他们挥动着金手指,大肆享乐,珠宝金银随心赏,宴席茶会接二连三。这金手指指缝漏下的碎银,足以供给他将士个把月的口粮.......
楚瑾甚是气不过,回城当天觐见圣上时,便如实汇报了这件事,他进言重惩该粮官,本意是想为死去的士兵讨个公道。
但没想到的是,粮官当天虽然受到惩治,在朝堂上也确实挨了几十板子。但入了牢之后,楚瑾晚上去牢里看他,粮官竟正坐在牢里享受大餐,牢头点头哈腰的笑着敬酒!那瞬间,无力和悲哀取代了先前的愤怒。
他心中冷笑,他笑自己愚蠢。从小就知道都城是个人情世故的大观园,怎么在边关呆上七年,换了新皇帝,就幼稚的认为会有改变呢。都城早就烂了,烂透了,这腐败的臭气让他厌恶之至,一刻不想多呆。
国宴之后,他去拜见了自己的老师,也是当朝察院的御史大夫--尚围。两人攀谈许久,尚围先是询问了他这次征战的心得,回城后的打算。楚瑾对征战心得对答如流,屡屡说出建军箴言。但对回城后的打算却沉默不语。
尚围了解楚瑾血性,不易规训的性格,他由衷担心楚瑾,沉着的说道:“成蹊。”成蹊是楚瑾的成年时,尚围为他取的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在边关历七载春秋,厮杀守城,已成你生活的全部。然都城之地,与边关迥异,此乃安宁繁盛之所,自有其生存法则。勿再行事鲁莽,当细细审视此皇城之内外,审时度势,方为上策。”
这话一出,楚瑾先是错愕,他敏锐的感觉到老师的改变,昔日老师是铁骨铮铮,直言不讳的,如今却说出这般谨慎圆滑的话语。楚瑾心中怄气,说道:“尚师,我未曾怀揣于都城谋取一官半爵之念。老于世故,亦非我所愿求。今日圣上赐我一闲散之职,显系对家父昔日之事犹怀介蒂,此等嫌隙未解,我于都城之中,将永为背负罪臣之后裔,难以昂首挺胸。我不愿此生如是,更想重返幽州之地,挥剑斩将,搴旗夺帅,守卫边疆,观群山红叶之绚烂,赏雪窖冰天之壮丽,与袍泽共酌烈酒,驰骋草原,畅意人生!”
“胡闹!休要再言此等无稽之谈!”尚围愠怒,声音如雷霆般炸响,震得堂内空气都为之一滞。他目光如炬,直视楚瑾,语气中带着亦师亦父般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意气之言,绝非大丈夫之风采。缩回幽州之地,自然快活,但你身为楚府之柱石,楚家之兴衰荣辱,你岂能置身事外!!况且,昌朝新君即位,天下局势未定,正值多事之秋。若你果真是条汉子,当胸怀天下,为黎庶谋福祉,而非远避他乡,作壁上观!”
“那何人曾为我多思一分?!”楚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心中的愤懑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深吸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冷漠。“倘若七年前我命丧疆场,楚府早已化为乌有。我才不会因这无名之责而眷恋京师繁华……”
“犟种!”尚围眉头紧锁,目光中透出几分失望与痛心。他沉声道:“成蹊,你今戾气甚重,心怀怨怼,恨意缠身,我不想再与你多言,但只有一件事,这段时间细细审视皇城之内外,莫要搞出什么名堂来.....”他说到这里,语气中已带着几分疲惫,拂袖一挥,冷声道:“来人,送客!”
楚瑾沉默片刻,他不懂师傅恼怒的原因,但深知师傅一片好意,嘱托字字发自肺腑,无论他认同与否,至少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会先照做。于是便起身作揖。
“成蹊暂尊师命,在任命南衙领军卫期间,谨遵职守,慢慢熟悉这都城内外之事。”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门外,背影高大而冷峻。尚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他自幼目睹楚瑾成长,对其正直仁善、恭敬谦逊之品质颇为赏识。昔时,其父获罪,楚家倾颓,是他携淳于家,力保下年仅弱冠之年的楚瑾。今朝,楚瑾自边疆归来,尚围心怀疼爱,此番对话本应和煦温馨。奈何二人竟争执至此。
尚围望着楚瑾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时光如刀,眼前的楚瑾,已非昔日沉默寡言的少年,而是蜕变为杀伐果断的野狼。然而,楚瑾身旁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他,边塞的鲜血与生死更将他磨砺得冷硬狠戾。尚围深知,一个人成魔还是成佛,往往取决于他所受的教养。如今楚瑾孤身一人,心性难测,若无人引导,恐将误入歧途。想到这里,尚围心中不禁涌起深深的忧虑。日后与楚瑾相处之道,还需深思熟虑。
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进入,楚瑾警觉,从繁杂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这抹身影是弩牙使臣--佟佳图尔!
弩牙战败,在辽城弩牙部落进城和解的宴席上,楚瑾见过他。
“天禄,看见那个人了吗?”楚瑾小声为天禄指引,他不能露面,佟佳图尔见过他。
“看到了,头儿。”天禄立刻提起防备,警惕的看向佟佳图尔。
“跟着他,看他要做什么。我回府等你消息。”
“是。”
楚瑾安排完之后,回到了府上。
夜半时分,天禄回来了。
“头儿,此人直接走进了一间屋子。我想去其他屋子偷听,但都有人。而且闻莺院的房梁建了防偷听的瓦脊,我实在是偷听不了说了什么内容。他离开闻莺院之后,我跟着他,但此人武功很高,而且反应极快,一下就摆脱了我,我跟丢了。但我回来的时候很注意,没被反跟踪。”
天禄垂下头,有些沮丧。
楚瑾安静听完。只是点点头。平静的说:“嗯,知道了。上次抓到的黑衣人熟练的引我进了一个隐蔽的小黑屋,这些黑牙似乎很了解闻莺院的构造。天禄,你叫上籍风,多去闻莺院走动,了解下院落的构造,闻莺院一定有大问题……”
天禄接令默默退下。楚瑾独自一人在屋里思考。
佟佳图尔代表着弩牙部落,靖朝时,皇帝对外族势力采取“怀柔”政策,军事实力疲软,战士懒散,给了北边这个部落发展壮大的契机,到昌朝时,早已变得强盛昌荣。辽鹰之征的战败,对弩牙国情而言,其实不过是皮外伤而已,更多的是起到警惕威慑,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但野惯了的狼,一次驯服又如何够用。佟佳图尔的出现,无非就是又想挑衅罢了,他敢来到自己的地盘,楚瑾就敢杀之。
但让楚瑾不安的是弩牙这一部分人对闻莺院的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呢?楚瑾走出书房,冬月的夜至昏至暗,狂风吹起地上已经干瘪的落叶,卷到半空中,落叶碎裂。安福城仍如往日一般安逸,但这安逸之下,恐怕早已暗涌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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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晴茉回到家中,小霖和安安正趴在桌前做功课。小霖握着笔头,呆呆的张着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安安倒是学的认真,坐的笔挺,安静的埋头写字。
苏晴茉看到她俩,眼里就浸出蜜来。走过去拍拍小霖的小脑袋把他叫醒,拉着两个人去洗漱睡觉。
夜里,她拄着脑袋微笑的看着两个小家伙,小霖不老实,总是踢被子,苏晴茉就一次又一次的给他盖上。两个孩子终于进入香甜的睡梦中的,苏晴茉享受的看着两个宝贝。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出城,这才能保护她的宝贝们。
第二天,苏晴茉将两个孩子送到学堂之后,她直接去了西市,拎着买来的装着大袋小袋的礼品,她兜兜转转,询问了好多路人才找到温老板的珠宝店。
那天温老板答应的爽快,苏晴茉虽然高兴,但事后想起来,自己之前和温老板也没啥交情,人家主动帮忙是出于好意,自己当然要多来这边走动走动,送送礼表示一下感谢。
苏晴茉抬头看匾额上的大字:温氏翡翠阁,店门以朱红木门为扉,其上雕云绘水,古朴中透露着不凡。
错不了,就它了。
她领着礼品走进店里,麻烦店小二帮忙约见温老板。店小二走后,她自己环顾温老板的店。
店中内墙琉璃闪烁,映照着西域风情,雕花窗棂间,葡萄藤、橄榄枝缠绕。阁间错落有致,翡翠制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与来自遥远西域的珍稀珠宝交相辉映,更显高贵富丽,又不失古朴韵味。
就是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而且开的地段也着实有点偏僻了,旁边还挨着一个马行,她隔老远就闻到一股马粪味,这条街看起来都稍显冷清。
不一会儿,温老板从内阁里走出,今天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袍,领口处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灰青色的祥云锦带,锦带边挂着一串精美绝伦的祥云白玉坠,那玉坠浑体通透,苏晴茉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玉坠呢,忍不住多盯着看了几眼。
温韦察觉到了苏晴茉的目光,低头看腰间玉坠。笑着取下递到苏晴茉面前说:“怎么,苏姑娘中意这玉坠?”
苏晴茉反应过来刚才有些失态了,尴尬的笑笑说:“不是,不是。我是从没见过颜色这么漂亮的玉坠,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温老板您这品味真好。”
温韦笑笑,伸手握起玉坠,姿态闲散,语气平淡的说:“好看吗?”像是自言自语。
随后他看向苏晴茉说:“若是苏姑娘喜欢,可以送给你。”
苏晴茉忙摆手,惊慌的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韦笑笑,将玉坠收回腰间,语气柔和的说:“我知道苏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好了,不说笑了,今天来我这儿是有是什么事情吗?”
苏晴茉长出一口气,自己本来是来送礼的,差点变成收礼的,真要命。
而且刚才温韦收的那么快,也没再说客气话,苏晴茉心想这块玉肯定是极品货,连温老板这样大方的人都生怕多客气一句对方就顺着杆子往上爬。
苏晴茉将礼品放到桌子上,温韦请苏晴茉坐下,苏晴茉说了几句表达自己感谢的话,温韦接着话又闲聊了几句。两人一句接一句的闲聊着,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熟和客气......
苏晴茉感到自己的笑容愈发僵硬,可能还是自己溜须拍马本领不强的缘故,她每次夸温老板的时候都感觉老脸一红,实在太不熟了,只能生夸,内心暗自懊恼于自己不善逢迎的性格。每当她试图夸赞温韦时,总是觉得脸颊发烫,心中满是尴尬与不安。而温韦则始终以温柔的浅笑回应,他那专注的目光在苏晴茉的窘迫中流转,眼神里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彩,这样的注视让苏晴茉感到更加不自在,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
在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后,反倒是温韦率先开口,结束了“吹捧”的场面,微笑着切入正题:“苏姑娘,不知你为何突然决定出城呢?”
苏晴茉内心一紧。
嗯!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与温老板说话,犹如做一道阅读理解题,如果满分是100分的话,苏晴茉认为这个问题要值99分。
她必须回答好这个问题。
苏晴茉认真思考了片刻后面露惆怅的说:“其实是这样的。温老板您应该知道我有两个孩子,前些年因为他们都还小,我老家又比较远,担心他们经不起舟车劳顿,便一直没能带他们回去看外祖父。我觉得现在时机到了,想带他们回老家看看,但我的过所找不到了,根本没办法出城,但幸好遇见您了,您可帮了我大忙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您了。”
虽然苏晴茉说的一气呵成,但这毕竟是谎话,她心里没底。只能紧张的观察着温韦的反应。
温韦安静的听完,表示理解的点点头。
苏晴茉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整个人松弛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