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党委来了通知,今后入党必须经过党前培训才行。也就是说,凡是写了申请,要求入党的,各个支部都要将他们送入党校进行培训。机关党委在党校办的第一期培训班就要开始了,部党支部就把黄善默的名字报了上去,这也算是支部的一项工作。
李忆舟说了,部里已决定让他去参加培训,不过,打字的工作尽量少影响些。到市委党校培训一个星期,在这期间,打字的任务仍然要完成,白天来不及,晚上加加班,反正是单身汉,就辛苦一点好了。黄善默气是有些气,人家外出学习、生病什么的,手头的工作可以省略不干。而他呢,干得干,不干也得干,好像这个单位里没有黄善默就不行似的。
不过,黄善默只得答应。也许领导同意让他去培训,就算是个很大的面子,他不能太奢望。
培训在党校最大的一个教室里进行。黄善默进去的时候,人都快坐满了,大约有七八十个人,不少人看去很面熟,有的还是市机关里面的处长,外面单位里的经理,甚至有几个都四五十岁了。看来,入个党还真不容易。
给大家上课的,都是机关党委的干部,自然是很面熟的。他们讲的内容,无非是中国革命史、马列毛邓、《党章》等。这些东西,黄善默在大学里学了四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过,大学毕业已经五年了,长时间不接触,也生疏了很多。好在老师讲的内容很浅,只不过是初中生就可以接受的水平。黄善默就想,这几课,要是让他上去讲,可能会比机关党委的同志讲得更好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机关党委的老陈,小学读过三年,干革命后又补习了几次,文字上也讲得很有些通顺了。他讲得满口含津,神采飞扬,大家听得也很认真,一律趴在桌子上,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地记录。
老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教室的后门闪进来一个红影。大家都没注意,可黄善默坐在最后一排,他就看得很清楚了。这个穿红衬衣的姑娘,急匆匆地走到黄善默旁边,恰好,他旁边还有一个位置,就喘着气坐下了。
这个姑娘,一米六的个儿,脸黑黑地,在红衬衣的衬托下,就更显黑了。黄善默忽然想起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实在忍不住,就偷偷地笑了,黄善默平时是不太爱笑的,可这一笑,就引起旁边这位红衣黑脸小姐的注意。她侧过脸来,睁大眼睛,嘟着小嘴,像是看怪物似的看了他一下,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黄善默一边听老陈讲课,一边看右边的这位姑娘。要是一位特别漂亮的姑娘,黄善默喜欢是喜欢,恐怕就没胆子这么看了。可现在不,这个姑娘太普通,太一般化,就像在农村里常见的泥巴一样。上课内容太熟悉,黄善默听不住,就有点东张西望起来。他发现,身边这位姑娘比他更不专心,两眼无神,几乎都不看讲台。他有些奇怪,自己因为是学这个专业的,不想听,可她总不至于和他一样吧。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人会是大学生,不会的,最多是个高中生的样子,浑身看不出一点文化味。不过,矜持倒是有点矜持,他想,这人在单位里表现一定不错,可能是常常评上先进。在我们这个社会上,通常是漂亮的人不能干,能干的人不漂亮,又漂亮又能干的人是少而又少。就是有,人家也不相信,议论起来也会觉得这人不正常,可能有点那个。黄善默就断定,长相如此一般的人,又这么积极要求入党的人,其他方面的表现一定不会差。
她又笑了。黄善默才发现,刚才自己想着这些问题时,把眼光久久地停在了她左手的那个小指头上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失态,就脸红了起来。好在她并不漂亮,相信也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人家会对她怎么样,这么一想,黄善默的脸又恢复了本色。
课间休息了。坐在最前排的两个姑娘笑嘻嘻地过来,叫着洪叶洪叶。这个叫洪叶的人也笑着喊道:“小云!小雁!”
小云小雁就冲过来打了洪叶一拳,骂道:“我们说怎么回事,刚才上课时,不停地找呀找,就是找不到你的人影。哎呀,你倒好,躲在这个角落里,倒是清静啊!”
小云小雁偷偷看了一眼黄善默,就想开玩笑,又不好意思开。洪叶就有数了,拼命解释道:“我今天迟到了,昨天晚上看了一晚的电视,早上就是起不来,还是我妈掀了毯子,扭了我一把,才起来的。等我刷牙洗脸吃完早饭,哎呀,都八点钟了。我赶忙打的过来,你们都已经开始上课了。前面我不敢去么,就坐最后一排了。我告诉你们啊,上课呢,是不能坐前面,坐后面自由嘛!”
小云小雁就笑道:“哟,很自由啊,可不要太自由喽!”
后来每次来上课,洪叶总是要迟到几分钟,并且坐在黄善默和小云小雁之间的那个角上。黄善默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懒散,吃的东西很多,老是逗得人家流口水。要是熟悉的人,他早就抢过来吃了。
有次老师下课前刚讲完新民主主义革命,讲了我军中几个元帅。下课休息时,小云小雁就转过身来议论了,小云说:“在几个元帅中,听说林彪是最有军事天才的。”
小雁接口道:“对,他曾经指挥过不少战役,和日本人打的那一仗,就是他指挥打赢的。”
洪叶抢过来道:“就是那个战役嘛,那个什么关?”
她看了看小云小雁,两人都皱着眉头在想,于是,她就无意中转过来,像是在问黄善默:“那个什么关?”
黄善默不假思索地喊道:“平型关嘛!”
洪叶兴奋道:“对对对,平型关,平型关战役!”
小雁就看了一眼黄善默,对洪叶白眼道:“哟,你旁边还有一个顾问嘛,还蛮有学问的啊?”
小云洪叶笑了,黄善默也笑道:“不敢不敢。”
这就是黄善默对她们谈话的首次介入。后来,她们虽不把黄善默当作讨论会成员之一,黄善默也爱听不听地坐在一侧,但是,有时也难免要受到谈话气氛的感染,特别是当她们在讨论中遇到几个问题时,黄善默很英雄地帮助解决了一下,在三位小姐中初步树立了真正有学问的形象。
小云问洪叶昨晚干什么,洪叶说无聊死了,昨晚看了一宿的电视,有一部片子不错的,是讲康熙皇帝的,不过,头没看到,只看了后面的大部分。小雁说,康熙皇帝是我国历史上最有作为的几个皇帝之一,清朝前期不错,不过到了后期什么庆皇帝开始,就渐渐不行了。
小云不服气小雁刚才的学问,就补充道:“大概是嘉庆吧?还有一个光绪皇帝,好像已经无能为力了。”
洪叶就问:“光绪皇帝和嘉庆皇帝哪个先哪个后呀?”
小云说不出来,小雁说:“反正都是差不多时候吧。”
黄善默不巧咳嗽了一声,三人就同时把眼光投向他,小云问:“先生有何高见呢?”
黄善默道:“清朝入关后总共有十个皇帝,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嘉庆是第五个皇帝,光绪是第九个皇帝。”
小云听他背书似的念着,就睁着两颗大眼珠,戏言道:“哟,你怎么这么清楚啊?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小雁道:“你是不是考古的?不会是个书呆子吧?”
洪叶满意地看了一眼黄善默,对两个小姐妹笑道:“现在知道深浅了吧?以后想长学问呢,就多向他请教请教,啊。”
小云道:“噢,难怪呀,你一直坐在他身边,我说呢!”
小雁也道:“你这几天长了不少学问吧?”
洪叶笑嘻嘻地向前面挥了一拳过去:“再说就打死你们!”
第二天是考试,洪叶匆匆忙忙地算是提前十分钟赶来,不过,其他学员比她更早地坐进了自己的位置。
小云小雁在顾自议论着今天的考试。洪叶自言自语道:“唉,昨天想好好复习一下的,可是晚上电视里又放康熙皇帝,就把考试给忘了。”她转过头来,见黄善默在微微笑,就用手轻轻敲敲了桌子,低声道:“喂,等下把试卷移过来点啊,这种考试不会那么严肃的吧?”
黄善默点了点头,说:“视力还好吧?”
洪叶说:“还可以,以前两只都一点几,最近电视看得多,恐怕只有零点几了。不过,你把试卷移过来点,偷看的时候可能会恢复到一点几的。”
考试开始了,两个监考老师一前一后地站着,看来这场考试是极严肃的。好在站后面的这位老师呢,像是有点认识洪叶,朝她点点头,微微地笑了一下。洪叶对他的微笑很有些害怕,怕他这一笑之后,就特别注意她,妨碍了她做小动作。老师果然就注意着她,黄善默刷刷刷地写个不停,洪叶呢,皱着眉头,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后来,老师就转过身去,背朝着洪叶。洪叶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黄善默就把已做好的第一张移了过来,洪叶的视力看来并没有恢复,形象也狼狈极了,趴在桌子上,完全是一副抄写作业的样子。一张快抄完了,突然,老师把脸转了过来,朝洪叶这边走来。
当洪叶抬起头时,老师已经站在她身边了,洪叶左手拿着黄善默的试卷,右手压着自己的试卷,脸羞得通红。她担心老师把两张试卷都没收去,甚至站到讲台上当场撕掉,那就完蛋了。黄善默也极害怕,不料,这位老师竟对洪叶说:“别紧张,别这么紧张,随便点啊,随便点。”
然后,老师又站到原来的地方,背朝着他们,直到考试结束,再也没有把身子转过来。
看看抄得差不多了,黄善默也敲了敲桌子道:“别一模一样,稍微变一变嘛!否则批起来要发现的。”
洪叶恍然大悟,说:“对对对。然后,就把几个填空题改了改。问答题方面,是谈自己认识的,有关自己工作经历,当然不能抄了,就把自己的东西写了进去,最后呢,反正乌七八糟写了一通话,管它那么多,多写点总没坏处,不要反动就行。”
三天后,分数就出来了。机关党委离部里只有几步路,黄善默就去找老陈查了查。老陈把分数单拿出来一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得了99分,洪叶94分,得了第五名。老陈热情地说:“小黄不错的,你这次考得很好,我们本来是给你满分的,后来找了很长时间,找出了两个错别字,给你扣了一分。看来,你这次培训学得很认真,不错的。我们正在写信封,要把分数寄到各个支部去。”
黄善默高兴得又把分数单看了一遍,在大约第三十几个名次上,他找到了小云小雁的名字。
市工商银行党支部书记把分数通知了洪叶,并且把她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说:“你这次去培训,学得不错,考试分数已经说明了这点,不过,以后还要再接再厉,继续抓好学习,提高思想认识。至于你的组织问题,现在考察期还没有满,等考察期满了之后,我会和其他几个领导提出来的,你放心,基本上没有问题。”
洪叶就马上给黄善默和小云小雁拨了电话,约好晚上七点在电影院门口碰头。后来小云小雁自然中途溜走了,只留下黄善默和洪叶。
两人看完电影,就来到江边散步,边走边聊。
黄善默就问她父母在哪工作,洪叶说:“在哪工作也谈不上,反正都是混碗饭吃吃,和我一样吧!你呢?你父母好么?”
黄善默听她在回避父母工作单位,就肯定她父母是做生意的,他早就在怀疑了,只有做生意的才会那么有钱,帮女儿打通关节进银行,而他们的女儿呢,才敢于这么大手大脚用钱。于是,他就不在乎自己父母的地位了,说:“我父母在山沟沟里,专业是修补地球。”
洪叶就笑了,说修补地球的人最伟大。她关心地问起农村里的庄稼。黄善默就向她介绍了番薯、玉米、稻谷、小麦和油菜等情况,洪叶显然很感兴趣,她说:“这些东西常吃,可惜我对它们的生长情况还不熟悉,种粮食一定很有意思。”
黄善默就说:“很有意思啊?你们这种人啊,下辈子一定要罚你们做农民,做牛做马流血流汗,再问你有没有意思。”
洪叶道:“别说得这么可怕好不好?以前我爸经常在门口种菜呢!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新房子,门口有块地的。我爸就在地里种青菜啦,辣椒啦,冬瓜啦,我看他可喜欢呢。”
洪叶问:“那你爸以前一定当过农民,后来才改行的吧?”
洪叶道:“他小时候是农民,后来就到外面来工作了。可还是改不了老毛病,总喜欢种点什么。小时候呢,我和弟弟常跟在后面看,我觉得,种庄稼真是有意思。我爸还跟我们讲了许许多多庄稼的故事,可惜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候太小,有的东西也不太懂。”
黄善默说:“你爸爸以前做过农民,一定知道农民的苦,只有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人才知道,全中国最苦最不幸的就是农民。”
洪叶道:“哟,那你以后做了官,是不是准备解放农民啊?”
黄善默道:“我这辈子是不会做官了,下辈子要是能做官的话,我一定会多替农民想想的,至少要提高农民的地位。”
洪叶道:“邓小平同志已经做过这件事了,现在农民地位不是在一步步提高么,我怕你下辈子要提高地位的对象,该改成工人了。”
黄善默就笑了起来。洪叶又问道:“黄善默,你在单位里,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黄善默最怕的就是人家问这个问题。他害怕说打字,你想,打字这个字眼多么丢人哪!于是,他就含糊道:“还能干什么,帮人家打打杂呗,打开水、拖地,反正是最下等的工作。”
洪叶道:“最下等?这只是暂时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干出来的,我相信你以后会干点其他事情的,你一定是大学生吧?”
黄善默道:“我是楠州大学政治系毕业的,可惜五年多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真是越干越窝囊,有时候真想回老家种田去。”
洪叶劝道:“你千万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危险的。你是一个大学生,又在机关里工作,只要好好干,一定会有出息的。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和品格,也许领导已经在看你了,你千万不能泄气,这个时候泄气,是最可惜的。”
黄善默道:“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啊?我看出来了,你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是个能协助丈夫干革命的人。”
洪叶就笑了,说:“我可不是贤妻良母啊。”
两人又聊了会儿,就九点半了,洪叶说:“往回走吧。”
黄善默要送她回去,洪叶说:“不用了,你自己回去就是,我离这儿很近的。”
洪叶坚持不要他送,并且站在街头,看见黄善默的背影消失了,才转身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