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善默母亲在表姐那里吃了中饭,顺便把黄善默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表姐,要她帮善默找个对象。表姐爽快地答应了。过了几天,她就给善默打了电话,要他去吃饭。
自从邹潋离开后,黄善默很少去姨妈家。以前,邹潋经常跟他去那里,在那里吃饭,在附近玩耍。现在,他很怕去那里,怕触景生情。有次他去了,想着想着,就想一头撞到墙上去。这种苦处,是没有人能够体会得到的。
姨妈一见到黄善默,就批评他,说他现在怎么不来了,让她好挂念。等黄善默坐下后,她就又问起了邹潋,问她为什么不和他好了。
黄善默见姨妈年纪大,说不清楚,也就没说什么。姨妈说:“她是在化工厂上班么?什么时候,我去找她,我去跟她谈,她会听我的。你一个大学生,一个市委干部,多好的条件,她为什么不肯?我就不相信,我不相信她不会听我。”
黄善默就说:“你别去找她了,她现在已经不在化工厂,已经调到楠州去工作了。”
姨妈问她究竟在哪里上班,下次好到楠州去找她。黄善默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姨妈就叹了口气,道:“唉,邹潋真是个好姑娘哩!”
过了一会儿,姨妈又安慰道:“善默,你放心,不要紧的,实在不行呢,我帮你找一个。上回你妈说了,这个忙呢,我一定要帮的。隔壁这些大妈大婶,有好几个都和我挺好的,我托她们问问看,哪家有合适的姑娘。”
几天以后,姨妈就又打电话来了,要他星期天中午去一趟。黄善默到那里时,姨妈家里已经多了一个人,姨妈就过来介绍道:“这是涂料厂的小珍,你看她多文气,将来啊,一定很贤惠哩!你们认识认识。”
黄善默细细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叫小珍的姑娘还真有些羞涩,头低在那里,想笑又笑不出来,后来看去就变成想哭的样子了。
黄善默觉得她模样长得很一般,这倒不十分要紧,最重要的是个头很矮小,看起来连盛德福老婆陈秀秀那两下子都没有。
一想起陈秀秀,他的心跳就加快。陈秀秀人并不坏,可盛德福并不喜欢她,他们的婚姻不可能圆满。现在他们已经办了手续,似乎是难以补救了。这个教训很深刻,黄善默不能不吸取。他想,如果自己跟这个小珍结婚,今后更加不知道会怎么样。要是这样饥不择食,还不如一辈子别结婚。
两人沉默了许久,黄善默觉得很难受。要是眼前是个漂亮的姑娘,他可能会兴奋得口若悬河,可能会马上邀她出去,到綮云江边散散步,互相沟通一下。可是他很失望,这个姨妈也真是,竟然帮她介绍了这么一个人。说话吧,没意思,不说话吧,又不礼貌,再说,人家也没说非要嫁给你呀。黄善默就问了她几句厂里的情况,问一句,小珍答一句。看来,小珍的胆子也真是太小了。
黄善默屁股上像针刺似的难受,很想站起来。这时,姨妈从厨房里出来,见两人不说话,便劝道:“善默,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你们就别呆呆地坐着,到江边去走走,我们綮云江边,空气可好呢!”
小珍就抬起头来,意思是想去。黄善默一想,不对,要是一起去江边,那就更没意思了。于是,他对姨妈说道:“姨妈,今天我们单位里有点事,我要回去加个班,下次再来吃饭好了。”
姨妈说她给打个电话,帮助他请个假。黄善默就更恐惧了,忙劝阻姨妈打电话,边说边站起来出了门,回头对小珍说:“再见了,小珍,有空到我们单位里玩!”
第二天下午,姨妈又打来了电话,要他去吃晚饭。黄善默问是不是有别人,那个小珍还来不。姨妈就说没有别人,那个小珍不来的。黄善默就去吃晚饭了,姨妈问他昨天怎么了,对小珍印象怎么样。黄善默就直说了,认为小珍个头太小,不太般配。姨妈就说了,小珍个头是小了点,不过人挺好,要求不要太高。
黄善默就把她讲得越来越差了,几乎是一文不值。姨妈叹了口气道:“唉,算了算了,看不中就算了。善默啊,现在要找个对象还真不容易。我们附近呢,是有些姑娘,可人家要求也高哩。我跟她们家里提过你,这些人对你本人是没话说的,就是嫌你家在农村,说农村里的人太穷,很烦人的。我说现在农村条件也好起来了,这些人就是不听,认为非要找个城里的不可。你看看,我怎么说都说不通。”
黄善默就说:“姨妈,这件事情,你也不要太那个。太着急了,很难为情的。我年纪也不算很大,何必搞得像是卖不出去的次品似的。”
姨妈说:“我呢,也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看,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现在年轻人,找对象都是自己找,很少有人是介绍的了,不像我们过去,是包办婚姻。你呢,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都27岁的人了。再过三年,就是30岁了,过了30,这件事就更难了。你也不要说得太轻巧,该着急的还是要着急。你自己呢,也不要太老实,也要学得滑头一点,活络一点,多认识一些姑娘,好好地选一个。”
黄善默道:“我也经常在想这件事啊。”
姨妈笑骂道:“善默啊,你也真是有点木。连个老婆也不会找,你那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啦?”
黄善默就说:“我读的那些书,没有一本是教我们怎么找老婆的。”
姨妈就笑了,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说:“吃,吃去!”
回去时,在姨妈门口看见对门的那位大妈探出头来,热情地点头。屋里面,她的三个女儿也一躲一闪的,看着他偷偷地笑。黄善默就一路想:“唉,摆在门口的东西就这么多,人家就是不肯卖,真是市场经济啊!”
黄善默很怕到姨妈家里来,来了几次,姨妈都谈了联系过的姑娘,只是,有的太大了,有的还没有工作,还有一个,听说谈过好几个了,连姨妈自己也说不是很喜欢,黄善默都没什么兴趣,劝姨妈省省心,别再去联系了。
难得没有材料打,部里面又不大有人的时候,黄善默就像那些年纪大点的同事一样,喝点开水,看看报纸。当他看到省里的晚报时,就把眼睛贴在上面了。晚报的中缝里,是一排排的征婚启事,男男女女都有,男的不看,黄善默专捡女的看,那些女的,条件还真好。比如这一个吧:“年龄25岁,大专,身高一米六五,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气质高雅。”
黄善默想,这么多女的,竟然都没有对象,而且条件都这么好。他要求不高,不想像皇帝来个三宫六院,只要把这一排女子中,随意地赏一个给他,他这一辈子做牛做马也值了!
黄善默每看完前半部分就恨不得马上写信去,马上跟她们中的哪一位见见面。不过,每看完后半部分,心就凉了半截。因为,她们的条件也都差不多:“欲觅大学本科,身高一米七五以上,月薪×万元以上的男士为侣。港澳台胞、博士生、留学生或有出国能力者尤佳。”
还有的甚至写道:“经济实力雄厚者,年龄可放宽到45岁以下。”
看到这些,黄善默不停地摇头叹息。后来,他就开始恨起这些女的,他想,要是这些女的永远找不到老公就好了。
失望是失望,他对晚报的兴趣大增。每天这份报纸一来,他就偷偷地拿到打字室里看,他希望看到一个条件较好,要求又不是太高的女孩。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回,终于让他捕捉到了一个对象,这个人,是綮云市的,在一家商店当营业员,自称容貌出众、涵养好,至于要求,也不过是想找个年龄相当、大学文化、在党政机关或事业性单位工作的男士。黄善默认为这一定是老天爷对他多年来苦心劳作的赏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立马给那位姑娘写了封信去,要求见面。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他感到奇怪,这女的怎么信也不回,说不定,她已经偷偷地来见过他,或者托人打听过了,结果显然是不满意没看上。黄善默就又后悔起来,悔不该给她写信。
后来的日子里,他常想,要是自己花钱去登个征婚启事就好了。报纸上一登,那些女孩的信件就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来了。他将一个个地挑过去,相信一定会有满意的。至于女孩,地点可以不限,工作可以不限,甚至户口也可以不限,真正好的,农民也不要紧。黄善默就整天在构思他的征婚广告,在脑子里改了一稿、二稿,甚至三稿、四稿,可就是没敢写出来。怎么去登呢,他真的害怕,干这种事情一个人是不行的,需要另外一个人,还要报界工作人员的帮助,唉,这真是太难为情了。
要是綮云市有个婚姻介绍所就好了。那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大不了到介绍所里报个名,交几十块钱,由他们帮忙物色一下。现在小年轻找不到对象的实在不少,男的多,女的也多,这种介绍所一办,生意定然好。黄善默想,要是可以的话,和邓思变合伙办一个起来,一定能狠狠地捞一票。可惜邓思变做了陆占山的秘书,一门心思想着乌纱帽,他是不会合作的。再说,机关干部不允许做生意。办婚姻介绍所,还真没那么容易。
都是市场经济时代了,年轻人的婚姻还没有进入市场,真是需要好好地改革,好好地发展啊!
在食堂里吃饭的年轻男女,多是没有家庭的,大部分连对象也没有。只要有了对象,有了家庭,这些人就慢慢在食堂里消失了。这是一个明显的规律。因此,在食堂就餐的人员,也是在不断地新陈代谢。
近段时间,有个新来的姑娘引起了黄善默的注意。这是一个上身穿红格子衣服、下身穿牛仔裤的姑娘,身材苗条且丰满。黄善默偷偷地在背后看上几眼,觉得她打扮虽普通,感觉却有些不俗。特别是有次洗手时,两人面对面走过,黄善默仔细看了,这人长得还真有几分姿色,年龄在二十左右。姑娘也认真地看他一眼,一点也不胆小。
有一回,住在黄善默隔壁的阿勇也在一桌吃饭,阿勇就把眼睛盯着她了,向旁边一位打听她的情况,那位大约是有些了解,说她在一家什么公司工作,是个农民。阿勇就叹道:“可惜可惜。本来这姑娘多好,可以试试看的,农民就不行了。”
黄善默想法跟他一样。他可能比阿勇更喜欢这姑娘,后来就一直注意着她。他想,要是自己有钱就好了,现在綮云市可以买户口,只要花笔钱,就可以在綮云城里买个居民户口。然后,只要把她落实个工作下去,就和正宗居民户没什么两样了,那样的话,他的父母也就不会提什么反对意见了。可惜,黄善默什么都没有,钱更没有。
童微明好像很忙,晚上也有干不完的事情,忙不完的应酬。黄善默觉得很空虚,日子难过死了。晚饭一吃,他就骑着个自行车在街上乱转,可綮云城又太小,到江边两下一转,就又转了回来。
他想去远一点的地方,静一点的地方,好好地去打发这个晚上。经过雾中月餐厅门口,他就看见前面一个姑娘,骑着变速车慢慢地向前滑去。这个姑娘,不是别人,就是在食堂里常常见面的那位。这是一位可爱的姑娘,要是在这个寂寞的晚上,能够让她陪一陪,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充实啊!他真想大声地向她打个招呼,就快速地赶了上去。这时,她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了下来,身子仍在车上,像是想下又不下的样子。只见她转过头来,看到黄善默,就迟迟不动了。黄善默想,要是这个时候和她打个招呼,约她一起去玩,那该多好啊!
可惜,他没有这个胆量。再说,万一人家对他有意思了,而她又是个农民,到时候是不能不负责任的。他就恨起老天爷来,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分出居民户和农民户来,就像是上等人和下等人一样,界线那么清,那么不可逾越。改革开放十几年了,农民也渐渐好起来了,可居民户和农民户的界限,在社会观念上依然没有大的改变。
黄善默一边骑,一边想着:“农民,农民,农民。自己正是因为从小就是农民,才那么辛辛苦苦地念书,十年寒窗,出类拔萃,才成为居民户。他是父母亲的骄傲,是整个家族的骄傲。按现在的形势,中国的发展很快,农民的地位一定会大幅度提高,就是现在,农民照样可以在城里找工作,拿工资,照样可以生活下去。自己和一个农业户口的姑娘结婚,也未尝不可。可是,家里一定会强烈反对的。这条路万万行不通。”
十多里路过去了,黄善默来到了綮云电站附近的大桥下。
大桥没有变,在大桥上走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桥下面,还是拴着一条小木船。那是附近一户农民拴在这里的。黄善默爬了上去,小船荡了两下,又平静了下来。
綮云江水不停地流着,流着。水还是差不多的水,黄善默知道,这决不是两年前的水了。两年前的水,曾经容纳过两个人,一个是黄善默,一个是邹潋。而现在,水无情地带走了一个人,又无情地抛下了另外一个人。
綮云江水,你弄不清楚应该是爱它,还是恨它。
两年过去了,那伤心的一幕,像是就发生在两天前。他没法忘,忘不了。许多个夜晚,他从梦中醒来,会突然地发生一声叹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克制住自己,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那件事。
小船还是这只小船,黄善默是多么不相信这人事的变幻呀。
他要克制住自己,他应该克制住自己。你想,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抛弃了,你在想着她,念着她,日日夜夜为她痛苦,日日夜夜想着过去的情和爱。可是她呢,她是不会再想起这些了,偶一想起,也会被眼前的幸福所代替。她将不会为你流下一滴泪,不会在傍晚的阳光里怀恋从前的那一幕爱情。不会的,最坚定的誓言是谎言,最滚烫的爱情是欺骗,最真实的人生是梦幻。她不会怀恋你的。你又何苦这么天天想着她呢?
黄善默躺在船上,轻轻地哼着一首儿歌,慢慢地,就有些睡着了。
那个姑娘有好一段时间不见,黄善默在食堂里天天巡视,就是捕捉不到她的影子。黄善默担心,她会不会被哪个大款包去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盛德福从办公室里给他挂来电话。黄善默没地方去,正好也在办公室里。盛德福叫他赶快到他办公室里去一下,黄善默就马上去了。没想到,在他办公室里,竟然坐着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在食堂里消失两个多月的姑娘。
黄善默看了看她,她就朝黄善默文雅地笑了笑,这一笑,把黄善默的心都拎了起来。没想到,两个多月不见,这姑娘竟变成了个绝色女子,漂亮得不得了。她的化妆、她的衣着打扮,完全是一流的,就是城里人也难得有这样的水准。这么一来,原先那个刚刚出壳的中学生,就变成个大美人了。
盛德福挥了挥手,把黄善默叫到门口。两人就拉拉扯扯地,在一个拐角处做贼似的谈了起来。盛德福说,这位姑娘是他村里的,是个高中生,现在綮云一家公司工作。人很不错,就是个农民。他问黄善默怎么样,如果有意的话,不妨认识一下。
黄善默喜欢是极喜欢,但仍旧是有些害怕。他说,父母是要他必须找个居民户口的,不能找农民。这个姑娘是没话说,是个农民就很可惜。盛德福就又说:“这个姑娘是认识你的,你们在食堂里吃饭,互相见过面的,只是没打过招呼而已。她对你印象不错,当然,我也在她面前把你吹了一通。我想,只要你有意,她一定会同意的,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黄善默左想不是,右想又不是,就叫盛德福过段时间再说,他一下子是考虑不好。盛德福就随他了。他叫黄善默进去坐坐,黄善默想了想,还是不敢,他怕自己和她谈了,更喜欢她,到时候陷进去不能自拔,又惹出麻烦。
回到自己办公室里,黄善默就想,最好是再等等看,其他有没有合适的。能找个居民户,还是居民户好,父母的意见也是要听的。居民户生活总是有保障一些。不过,如果长此下去,还是找不到对象,他也不管那么多了。要是哪个人能把他的未来告诉他就好了,如果找不到,还不如干脆,现在就找个农民算了。他想,再等等吧,不行了再去找这个人,叫盛德福牵个线就是了。这个姑娘长得真不错,看上去又有教养,他相信,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一定会好好爱她,好好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