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地下蓄水池。
空气里是陈年腐水与湿冷泥土混合的腥气。
水滴从穹顶渗下，砸在幽暗的水面上，发出单调规律的“滴答”声。
这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成才戴着单边耳机，背靠冰冷的混凝土墙壁，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
他闭着眼睛，神情专注。
发电厂的爆炸闷响，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城北军火库连绵的殉爆，是将混乱推向顶点的火焰。
此刻，从耳机中传来的，是各个狙击小组短促的汇报。
每一次汇报，都代表一个高价值目标被从太原城的防卫体系中抹去。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军官，那些在通讯节点间奔走的情报员，都在他编织的死亡网络中，变成了一个个沉默的记号。
耳机里，王喜、魏和尚等人的声音冷静而简短，一连串暗语构成了精确的进度报告。
“‘电击器’就位。”
医院的备用电源被切断，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听诊器’就位。”
通往司令部的电话线，被物理剪断。
“‘催化剂’就位。”
伪装成救火队的另一支小队，已混入救灾现场，随时准备制造更大的混乱。
所有环节，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分秒不差。
唯一的变数，来自黑田研二。
“‘鹰巢’报告。”
耳机里传来张二牛沉稳的声音，背景里是呼啸的风雨。
“发现大量日军车队正从南城方向高速向北城移动，旗号为宪兵队特别行动队。头车为一辆黑色轿车，速度极快，正不顾一切冲向司令部方向。”
成才的指尖在潮湿的地图上，轻轻敲击着代表第一军司令部的那个红圈。
他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眼底没有任何意外。
黑田醒了。
比他预估的最快时间，早了整整十分钟。
这个对手，确实不是那些只懂死板执行命令的蠢货。
他在一片混乱中，嗅到了真正致命的威胁所在。
成才的脸颊肌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嘲笑，更像一个棋手，对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送上的最后致意。
可惜，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当黑田将所有精锐、所有注意力、所有希望都押注在南城的那一刻，这盘棋，他已经输得一干二净。
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一个输光了所有本钱的赌徒，红着眼想掀翻赌桌的最后挣扎。
徒劳。
“各小组注意。”
成才拿起通话器，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温度，穿透电流，清晰地传到每一个队员的耳中。
“‘剃刀’已出鞘，正赶回巢穴。”
“B计划，启动。”
所谓的B计划，在作战手册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以最快速度，抢在黑田回援之前，完成斩首。
从这一刻起，时间，成了决定这场豪赌最终胜负的唯一筹码。
成才站起身，骨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在他身后，十道一直静默待命的黑影，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活动起来。
他们是整个特战大队里优中选优的精英，是成才手中最锋利的矛。
是为筱冢义男和黑田研二，准备的最后一道大餐。
成才只对他们打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行动。”
两个字，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咒语。
十名队员的动作快得惊人。
他们利落地撕开身上的黑色作战服，露出里面早已穿戴整齐的日军宪兵队军服。
挺括的毛料，锃亮的铜扣，以及从军衔、臂章到领花的每一个细节，都与黑田研二最精锐的亲卫队别无二致。
这是刘嫣然的情报处，通过代号“老裁缝”的钱伯，花费巨大代价搞到的样品。
平安县城的被服厂，灯火彻夜通明，才在行动前完成了这批足以以假乱真的“皮肤”。
换上军服的成才，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剧变。
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锋锐杀气，被完美收敛进挺拔的军姿之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日军精锐部队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倨傲与冷漠。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叠用日文印着“紧急”二字的红色袖标。
“都戴上。”
队员们没有一句废话，迅速将袖标套在自己的手臂上。
红色的布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成才的目光扫过他的每一个队员。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增援司令部！保护筱冢义男阁下！”
魏和尚瓮声瓮气地回答。
他宽阔的肩膀将日军军服撑得鼓鼓囊囊，脸上涂抹的伪装油彩，配上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狰狞凶恶。
“说日语。”
成才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单纯地纠正。
魏和尚的脸憋得通红，喉结滚动了半天，才用一口磕磕绊绊、腔调古怪的日语，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成才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他率先转身，从一处被伪装成下水道检修口的隐蔽出口钻出地面。
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后巷，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巷口，一辆蒙着雨布的日军九四式卡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
所有人动作迅捷，悄无声息地登车，车厢里的弹簧因为重量而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成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驾驶位上，是他的老搭档王喜。
“开车。”
成才用流利得听不出一丝瑕疵的日语说道。
“以最快速度赶到司令部。记住，我们是去‘救驾’的勤王之师，姿态要做足，要急，要怒。”
“明白。”
王喜沉稳地点头。
他一脚油门踩到底，卡车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猛地冲出后巷，一头扎进了太原城混乱的夜色与滂沱的大雨之中。
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锅沸水。
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一般奔跑的日军士兵，到处都是被惊吓得四处躲藏的平民。
火光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冲天而起，将浓重的乌云映照成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他们的卡车打着双闪，喇叭按得震天响，在黑暗泥泞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完全是一副火烧眉毛的架势。
很快，第一支试图拦截他们的日军巡逻队出现了。
一名日军曹长站在路中间，挥舞着手臂，大声喝令他们停车。
王喜依言减速，但并未停稳，车轮仍在泥水中缓慢滚动，制造出焦灼的压迫感。
成才猛地摇下车窗。
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不等那名曹长开口盘问，成才已经用一种极度不耐烦，甚至带着怒火的语气，劈头盖脸地用日语咆哮过去。
“八嘎！”
“你的眼睛是瞎了吗？没看到这是黑田大佐的紧急任务车队？”
“司令部遇袭！我们奉命立刻回援！耽误了军情，你的脑袋够砍几次？”
一连串的呵斥，像重锤砸在那名曹长的脸上。
那曹长被这通突如其来的训斥骂得当场懵住。
他下意识地朝车里看去，借着远处火光一闪而过的光亮，看到车上坐着的，全都是身穿宪兵队制服、手臂上戴着“紧急”袖标的“自己人”。
而且，每一个人都杀气腾腾，眼神冷酷，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
他浑身一个激灵，哪里还敢再多问半个字。
他猛地立正，朝着卡车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转身对他的手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快！让开道路！让他们过去！”
卡车引擎再次轰鸣，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过。
车轮卷起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溅了他一身，他却连躲都不敢躲。
同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路上又发生了两次。
成才无可挑剔的日语，那身货真价实的行头，以及“增援司令部”这个在当前局势下拥有最高优先级的理由，为他们扫清了一切障碍。
卡车在雨幕中飞驰。
第一军司令部那座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的西式建筑轮廓，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
成才透过布满雨水的车窗，凝视着那座即将化为修罗场的建筑。
他的眼神里，没有狂热，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黑田，我来了。
你以为你是回援司令部的猎人，却不知道，你和我，都只是被引向这座屠宰场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