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南,晋绥纺织厂。
钟楼顶层。
巨大的齿轮在身后发出沉闷规律的“咔哒”声,像是死神不疾不徐的脚步。
这里,是黑田研二为自己精心挑选的观景台。
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骨瓷的杯壁温润着他的指尖。
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他能将自己重兵设防的南城尽收眼底。
雨水冲刷着玻璃,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依照他亲手谱写的剧本,此刻,成才那支三百多人的特战队,应该已经一头扎进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为了那批虚无缥缈的药品,那些人在和他麾下的帝国精锐,进行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战后报告的措辞。
标题就叫——“剃刀”之下,鬼神无存。
预想中的激烈枪声,那交织成死亡交响的乐章,并未奏响。
南城安静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坟场。
城北与城东的方向,却接二连三传来沉闷的爆炸,隔着重重雨幕,依旧能感受到那撼动大地的力量。
隐约的火光,甚至将北边的天际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课长!”
一名特高课特工连滚带爬地冲上钟楼,湿透的军靴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压制的恐慌。
“北城……北城的军火库方向发生剧烈爆炸!”
“慌什么?”
黑田研二头也未回,视线依旧锁定在安静的南城。
他优雅地呷了一口红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雨夜的寒意。
他的语气,透着对下属沉不住气的轻蔑。
“敌人的佯攻罢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想用这种小把戏,把我的主力从南城调开?成才的手段,我已经看穿了。”
他坚信,这一定是成才为了掩护南城的主攻部队,而搞出的声东击西的把戏。
越是这样,越说明南城的行动至关重要。
“课长……”
那名特工的脸色比纸还白,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发电厂也……也被炸了!”
“全城都停电了!电话也打不通了!”
“纳尼?”
黑田研二端着茶杯的手,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无法察觉的颤抖。
杯中的红茶荡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炸军火库,可以说是佯攻,是制造混乱。
炸发电厂?
这已经超出了佯攻的范畴。
瘫痪全城的供电系统,对攻守双方都是一场灾难。黑暗会吞噬秩序,让一切指挥都变得无比困难。
除非……
除非敌人的真正目的,根本就不是攻城!
一个剧毒般的念头,钻心刺骨,瞬间贯穿了他的脑海。
他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
骨瓷与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一把抢过特工手里的望远镜,大步冲到窗边,坚硬的金属镜身硌得他眼眶生疼。
他的视线越过无数漆黑的屋顶,死死地望向第一军司令部所在的北城方向。
那里,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没有灯火,没有枪声,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精心布置在南城的数千精锐,此刻就像一群被蒙住眼睛的傻子,正忠心耿耿地守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捕鼠夹。
而他自己,这个自诩为“猎人”的帝国精英,却远离了真正需要保护的要害。
“八嘎呀路!”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黑田研二的喉咙深处挤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混着雨水滑过他僵硬的面颊。
他被骗了!
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被骗了!
那份由叛徒“耗子”用生命换来的“南辕北辙”计划,那份他视若珍宝、反复推演的情报,根本就是一份为他量身定做的催命符!
成才,那个狡猾的对手,利用了他对八路军急需药品的刻板印象。
他利用了自己的自负,利用了自己对“剃刀计划”的绝对自信。
他成功地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以及太原城最精锐的防卫力量,都牢牢吸引到了南城。
真正的“手术刀”,却在所有人视线的盲区,悄无声息地,插向了防备最为空虚的北城!
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此刻的成才,正站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看待舞台上小丑的眼神,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巨大的羞辱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浑身发凉,血液都仿佛要凝固。
“吉野!吉野课长呢?”
黑田研二发疯般咆哮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在空旷的钟楼里回荡。
“课长……吉野课长他……他带人去福源仓库那边布控了……”
下属结结巴巴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黑田研二即将崩溃的神经上。
“蠢货!一群蠢货!”
黑田研二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红木桌子。
精美的茶具、摊开的地图、详细的作战计划,在一片狼藉中散落一地。
那杯他未喝完的红茶,在地板上洇开一滩暗红的污渍。
“立刻给我接通司令部!不!用无线电!给我联系所有还能联系上的部队!”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冲到墙角一部备用的大功率电台前,一把推开目瞪口呆的报务员。
他亲自抓起话筒,用嘶哑到几乎破裂的声音,下达了他人生中最绝望的一道命令:
“这里是黑田研二!”
“所有部队!所有还能动的部队!放弃你们现在所有的任务!”
“立刻!马上!全速回援第一军司令部!”
他停顿了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最后一句。
“重复!全速回援第一军司令部!筱冢义男阁下有危险!”
他知道,现在比拼的,就是时间。
只要能在成才那把手术刀彻底切断司令部的心脏之前,将部队调回去,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扔下话筒,任由它在空中摇晃,撞击着电台机身,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咔哒”一声,拉开枪栓。
坚硬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片刻的凝聚。
“备车!”
“我要立刻回司令部!”
他要亲眼去看看。
他要亲眼去看看,那个叫成才的魔鬼,到底给他准备了一场怎样的地狱盛宴。
钟楼之下,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刺破雨幕。
黑田研二跌跌撞撞地冲下旋转楼梯,木质的阶梯在他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一头扎进了滂沱大雨之中,刺骨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
他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他每一次心跳的加速,依旧在成才那台精密计算机般的头脑计算之内。
这张由他亲手撒下的网,到了收网的时候,网住的只会是他自己。
太原城的这盘棋,从他踏入的那一刻起,就已是一盘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