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燃尽最后一滴灯油后,挣扎着跳动两下,熄灭了。
窑洞里,只剩下纯粹的黑暗与死寂。
成才没有动。
他就那么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像一尊石像,静静立在刘嫣然身边。
黑暗让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清晰捕捉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甚至能嗅到她呼出的气息里,那股独有的淡淡馨香。
这股味道,混杂着硝烟、血腥与泥土的气息,竟让他焦躁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东方天际,一线鱼肚白艰难地挤进窑洞口,为万物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才缓缓直起身。
他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
“伪装”和“潜行”两大章节,已经整理完毕。
字迹娟秀,条理清晰,旁边还用红笔标注出几个关键的要点和疑问。
成才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那颗被未来记忆和残酷战争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脏上,无声蔓延。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水。
可这个叫刘嫣然的女人,像一滴最执拗的水珠,非要在他这块顽石上,砸出一个坑。
水滴,看来真的能穿石。
他移开目光,脚步放得极轻,走出了窑洞。
清晨的空气,冰冷刺骨,裹挟着黄土高原特有的干燥。
成才大口呼吸,用这股冷冽,强行压下心头那丝不该有的躁动。
他没有回自己的铺位,而是径直走向了抗大的公共食堂。
……
刘嫣然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她迷糊地睁开眼,窑洞顶上斑驳的泥土,是她看到的第一个景象。
身上,还裹着那件宽大的、属于成才的军大衣。
那股混合着烟草与强烈阳刚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带来一种让她脸红心跳的安全感。
她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窑洞里空荡荡的。
那些睡得东倒西歪的“幽灵”队员,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离开。
桌上,她熬夜整理的教材被整齐地合拢。
旁边,还放着一支刚刚削好的铅笔。
而在教材旁边,是一个粗瓷大碗。
碗里,是滚烫的小米粥,粥上,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煮鸡蛋。
那诱人的香气,正是从碗里散发出来的。
刘嫣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触碰碗壁。
很烫。
是刚端来不久。
这……是谁送来的?
一个冷峻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小米被熬得软糯香甜,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身体里所有的疲惫和寒意。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宝。
一碗粥,一个鸡蛋。
在这个连窝窝头都要数着吃的年代,这就是最奢侈的关怀。
这个男人……
他总是在用这种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那座冰山之下,藏得最深的温柔。
刘嫣然吃完最后一口粥,将那个煮鸡蛋小心翼翼地剥开,小口小口地吃掉。
吃完,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她站起身,将身上的大衣仔细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成才睡觉的铺位上。
然后,她拿起那本教材,走到窑洞口,借着熹微的晨光,开始完善最后一个章节——“暗杀”。
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份“幽灵”的第一份教科书。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半个月后。
延安,抗大专属训练场。
今天的空气里,闻不到书卷气,只有一股肃杀与桀骜混合的血腥味。
来自晋察冀、晋绥、山东等各大战略区的近百名战斗骨干,在此汇聚。
他们,是八路军各大主力部队里,用刺刀和鲜血硬生生杀出来的兵王。
每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有孔捷新二团的,也有丁伟新一团的,甚至还有总部直属警卫团的精锐。
他们三五成群地站着,眼神像狼一样互相打量,充满了不服和审视。
能被送到这里来的,哪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主儿?
让他们来学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歪门邪道”,许多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听说了吗?教咱们的,是个毛头小子,还是李云龙的亲侄子。”
“哼,关系户!能教出个什么名堂?别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老子们在战场上跟鬼子拼命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吧?用他教怎么杀鬼子?”
议论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一个清丽的身影,出现在训练场入口。
是刘嫣然。
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八路军制服,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用油纸包好的文件。
今天的她,和半个月前判若两人。
她的步伐沉稳,神情平静,那双眼睛迎着近百道审视、压迫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诸位同志,欢迎来到‘幽灵’特种作战轮训班。”
她走到队伍最前方,将文件放在一张临时桌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是本次轮训班的助教,刘嫣然。负责协助成才教官,进行日常教学与协调工作。”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现在,请各单位负责人上前,领取教材,签到。”
她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股沉稳干练的气场,让原本嘈杂的队伍,竟安静了不少。
一些原本想刺几句的老兵,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不自觉地闭上了嘴。
一个独立团来的排长,张二牛,第一个走了上来。
他亲眼见过成才的手段。
“刘助教,辛苦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辛苦。”刘嫣然递给他一份教材,在名册上划掉他的名字,动作行云流水。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老兵们排着队,依次上前。
刘嫣然有条不紊地分发,核对,偶尔还会根据对方的单位,特别提醒一句。
“同志,你们山东根据地多平原丘陵,教材第三章‘平原伪装’,是重中之重。”
“晋西北来的同志请注意,附录里有‘山地渗透’的补充材料,务必仔细研读。”
她的专业与细致,让这些桀骜不驯的兵王们,渐渐收起了轻视。
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同志,不简单。
就在这时,队伍里一个身材高大、面容黝黑的汉子领完教材,却没走。
他盯着刘嫣然,嘿嘿一笑,话里带着试探。
“刘助教,我瞅你年纪不大,咋懂这么多门道?”
“你跟那个成才教官,是啥关系啊?该不会是……教官的得意门生吧?”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唰!
近百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刘嫣然的脸上。
空气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味道。
刘嫣然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起哄的汉子,脸上没有半分窘迫。
她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又明亮。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归队。
那副淡然自若,又带着点默认的模样,比任何回答都更让人浮想联翩。
“喔——”
队伍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意味深长的起哄声。
提问的汉子摸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跑回了队伍。
就在这时。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所有人身后响起。
“看来,你们都很闲。”
这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训练场的温度,骤然下降。
所有起哄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兵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猛地转过身。
成才,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站在他们身后。
他穿着一身普通军装,面无表情,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像两口寒潭。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便笼罩了整个训练场。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老兵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成才的目光,刀子一样从每一个人脸上刮过。
最后,落在了刘嫣然的身上。
当看到她平静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红晕时,他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暴躁。
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窥探。
“很好。”
成才收回目光,缓步走到队伍前方。
“看来,你们的精力都很旺盛。”
“既然这样……”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今天的第一个科目,负重三十公斤,越野十公里。”
“最后一名……”
“没有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