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的声音里没有情绪,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军大衣,像一张网,将刘嫣然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暖意瞬间侵占了疲惫的身体。
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在尖叫着要投降。
可是,她不能。
刘嫣然猛地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子里的混沌。
她抓着大衣的边缘,固执地说:“不行,教材更重要,今天必须拿出初稿。”
她很清楚,成才口中的“短期特训”,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
从各大主力团抽调来的都是精锐,每一个小时都无比宝贵。
绝不能因为她,拖慢整个计划。
成才没有再强迫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重新坐回沙盘前,拿起一根新的树枝。
“伪装,分静态和动态。”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窑洞里,低沉,平稳,像一条在暗夜里无声流淌的河。
“静态伪装的核心,是与环境融为一体。视觉,气味,声音,全部。”
他开始讲解那些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知识,残酷,却无比实用。
刘嫣然明白,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妥协。
一股暖流淌过心底。
她不再推拒,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将所有精神都贯注于手中的纸笔。
窑洞里,恢复了那种奇特的安静。
油灯的火苗静静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影子被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时间流逝的唯一证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嫣然写完“伪装”的最后一个字。
她放下铅笔,揉着酸胀的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窑洞外,夜色更浓。
风声呼啸,像是野兽的低吼,让这方小小的窑洞,更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你……”
刘嫣然看着成才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那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你为什么……会懂这么多?”
这个问题,她憋了太久。
成才所掌握的知识,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战争认知。
那是一套成体系的、精密的、将杀戮演绎成科学的恐怖理论。
这绝不是一个大别山里的猎户之子能够拥有的。
成才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像是在审视一处无解的棋局。
“在山里,活下去,不容易。”
他声音很淡。
“野兽,比人更懂怎么藏好自己,怎么一击致命。”
这个解释无懈可击,却无法真正说服刘嫣然。
她没有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怅惘。
“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来这种地方。”
她看着窑洞顶上交错的草根和泥土,眼神飘远,像是在回忆。
“我家在重庆,父亲是商人,不大不小,但足够我衣食无忧,读最好的大学。”
“他给我规划的人生,是毕业,嫁人,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成才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沉默的听众,没有打扰。
“直到……我亲眼看见,日本人的飞机,是怎样把一条街炸成废墟的。”
刘嫣然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看见一个母亲,抱着她没气的孩子,坐在瓦砾上,不哭也不闹。”
“她的眼神是空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国破家亡。”
“书上那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也是在那一刻,才真正刻进了我骨头里。”
“我和父亲大吵一架,他说我疯了,是拿命开玩笑。”
“我打碎了他最爱的花瓶,从家里跑了出来,一路向北,来了延安。”
她说完,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自己。
“现在想想,当时真幼稚。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来了这里才知道,战争比我想象的,要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窑洞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爆响。
刘嫣然以为,自己会等到几句干巴巴的安慰,或者一句冷酷的“战争就是如此”。
但她等来的,却是另一句话。
“我叔,也跟你父亲一样。”
成才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嫣然一怔,抬起了头。
“脾气爆,像个炮仗。骂起人来,祖宗十八代都能问候一遍。打起仗来,又像个疯子,不知道什么叫后退。”
成才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是怀念。
“他大字不识几个,可他就是有办法,能把一群泥腿子,带成嗷嗷叫的狼。”
“他护犊子。谁敢动他手下的兵,他能提着刀追杀三百里。”
刘嫣然静静地听着。
她能想象出那个男人的样子。
鲜活,生猛,充满了草莽的英雄气。
李云龙。
那个传说中,能把天捅个窟窿的独立团团长。
“他总说,死在冲锋的路上,是军人最好的归宿。”
成才的声音沉了下去。
“可我知道,那不是归宿,是悲剧。”
“像他那样的人,还有很多。”
“张大彪,我叔的营长,一个能把后背交出去的汉子。还有魏和尚,少林寺出来的,憨得像头牛,却把忠诚刻进了骨子里。”
“他们都是英雄。”
“可在这个时代,英雄,往往意味着牺牲。”
成才抬起头,目光穿过窑洞口,望向那片无尽的黑暗。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当英雄。”
他的声音很轻。
“我只是想……让他们,还有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能活下去。”
“活到,亲眼看到鬼子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
那轻飘飘的声音,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刘嫣然的心脏猛地一缩,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冷酷、理智、甚至不近人情的男人。
这一刻,她仿佛穿透了他厚重的冰层。
看到了那下面,最滚烫、最柔软的核心。
那是一种极致的,深沉的,近乎偏执的守护。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人。
她为了“国家”与“民族”这个宏大的信念,背井离乡。
他为了“战友”和“亲人”这些具体的人,踏上战场。
殊途同归。
他们都是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在刀尖上独行的人。
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在这一刻,悄然粉碎。
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感,一种深刻的理解,在沉默中滋生,蔓延。
刘嫣然的心,跳得很快,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
她看着成才,看着他那双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喉咙发紧,很想说些什么。
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她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油灯的灯芯,又向上拨亮了一些。
窑洞里,光芒大盛。
她重新拿起铅笔。
“我们继续吧。”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关于‘潜行’的部分,你还没说。”
成才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潜行,是伪装的延伸。核心,是利用一切条件,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风声,雨声,敌人的脚步声,甚至是……光影的变换。”
他的声音,再次在窑洞里响起。
刘嫣然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
这一次,她感觉不到疲惫。
一股奇异的能量,从心底涌出,支撑着她。
夜,越来越深。
油灯里的灯油,渐渐见了底。
火苗开始不安地跳动,忽明忽暗。
刘嫣然的眼皮,终于撑不住了,越来越沉。
她的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
最终,轻轻地,靠在了身旁的土墙上,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沉。
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写满了字的笔记本。身上,还裹着那件属于他的,宽大的军大衣。
成才停下了讲述。
窑洞里,安静得只剩下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她从手中滑落的铅笔,捡了起来。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怀里的笔记本抽出,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离开。
只是站在那里,借着即将熄灭的灯火,看着她恬静的睡颜。
最后,他拿起那件自己的大衣,将她盖得更严实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