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赵家峪后山。
山林茂密,遮天蔽日。
成才带着这群几乎被榨干了所有力气的精锐,一头扎进了这片光线昏暗的原始丛林。
这里古树参天,灌木丛生,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湿土混合的独特气味,到处都是天然的掩体和杀机。
“潜行伪装,是特种作战的基础。”
成才站在队伍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依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调子。
“在敌后,你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全看这一身藏匿的本事。”
他伸手指着身后那片幽深无尽的山林。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学会变成这片山林的一部分。”
“变成一块石头。”
“一棵树。”
“或者,一堆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烂泥。”
“你们的目标,是让敌人从你身边三米内走过,都察觉不到你的存在。”
铁牛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忍不住问:“成参谋长,这个……到底该怎么练?”
成才没有回答。
行动,永远是最好的回答。
他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的黑泥,看也不看,直接往自己脸上涂抹。
“第一步,破坏人体轮廓。”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手指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三两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成了一个毫无特征的色块。
深色的泥土填满眼窝和脸颊凹陷处,浅绿的草汁涂抹在额头和颧骨这些高光位置。
光影被彻底颠覆,整张脸的立体感瞬间消失。
“人的大脑,天生习惯于识别对称和规整的形状,尤其是人脸。”
“当你破坏了面部的明暗对比,在昏暗环境下,敌人的大脑就很难在第一时间将你识别为‘人’。”
接着,他又随手从地上捡起几根枯枝败叶,胡乱地插在军帽和肩膀的伪装网格上。
“第二步,融入环境。”
“观察你周围的颜色、植被、光影,然后,让自己变成它。”
话音落下。
他整个人猛地一矮,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一棵大树的根部,身体蜷缩,一动不动。
下一秒。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那个位置,成才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他还在那里,但又好像不在了。他整个人仿佛被那棵树的根茎所吞噬、同化,变成了一截毫不起眼的、盘结的树根。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蹲下去,就算把这片地翻个底朝天,也绝对不会有人相信,那里竟然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操!”孙快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一句粗口没忍住脱口而出,“这他娘的……是障眼法吗?!”
成才仿佛又从树根里“长”了出来,重新站直身体,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技巧,只是骨架。”
“真正核心的,是心境。”
“你要从心里忘记自己是个人,你要相信自己就是一块石头,一棵树。当你的心真正静下来,静得和环境融为一体时,你的呼吸、你的心跳、甚至你身体散发的热气,都会发生奇迹般的变化。”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震惊和困惑的脸。
“现在,所有人,散开!”
“利用你们能找到的一切,把自己藏起来。”
“一个小时后,我来‘狩猎’。”
“记住,被我找到的人,今天的晚饭,没有。”
“轰!”
一听到“没有晚饭”这四个字,所有人的理智瞬间被最原始的本能冲垮。
他们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野狼,疯了一样冲进山林,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伪装材料。
泥土、草叶、树皮、苔藓……但凡能弄到身上的,都毫不犹豫地往身上招呼。
很快,山林里就出现了一群奇形怪状的“泥人”和“树怪”。
有人把自己死死塞进落叶堆里,只留出一条缝隙用来呼吸和观察。
有人抱着一根粗壮的树干,用泥巴和藤蔓将自己固定在上面,试图和树融为一体。
更有甚者,直接跳进了泥水坑里,将恶臭的黑泥涂满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活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
成才的“狩猎”,开始了。
他走得很慢,脚步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但那双眼睛却比山里的鹰隼还要锐利,任何一丝与环境不协调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你,出来。”
他走到一簇看似再正常不过的灌木前,声音淡漠。
灌木丛一阵不甘的晃动,一个满身树叶的战士垂头丧气地爬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怎么可能”。
“你的呼吸太重了。”成才一针见血,“你呼出的热气,让灌木顶端的空气产生了极其微弱的扭曲,像夏日路面上的阳炎。在战场上,一个优秀的狙击手能轻易发现这一点。”
接下来的半小时,成了所有人的噩梦。
成才如同一个行走在自己领地里的顶级猎食者,精准而高效地清理着“猎物”。
他揪出了藏在石缝里的战士,只因为对方军装的布料在某个角度下,反光率与岩石的漫反射不同。
他点出了趴在水坑里的战士,因为对方为了呼吸,在水面制造出了周期性的小于一毫米的涟漪。
他甚至找出了一个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连呼吸都用特殊技巧压制到极限的战士。
原因仅仅是,对方眨眼的频率,比正常人下意识的防御性眨眼,快了零点二秒。
最终,六十多人,只剩下五个人没有被发现。
其中,就包括那个沉默寡明,平时毫不起眼的年轻人,把自己完全塞进了一个被掏空的枯树洞里,用苔藓和蜘蛛网封住了洞口,整个人仿佛进入了龟息状态。
如果不是成才在花名册上知道少了一个人,几乎连他都会忽略过去。
“很好。”
成才看着那五个成功隐藏的战士,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你们五个,今天晚上,有肉吃。”
“其他人,继续饿着。”
被揪出来的战士们,脸上写满了不甘、沮丧,甚至是一丝恐惧。
但他们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残酷。在这里,没有同情,只有成败。
“下面,第二个训练项目。”成才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刚才的狩猎只是一场餐前开胃菜。
“无声移动。”
他走到一片铺满了厚厚落叶的地面上。
“渗透作战,你们经常需要在敌人的哨兵眼皮子底下移动。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都等于拉响了警报,告诉敌人‘我来了’。”
说着,他开始在那片干脆的落叶上行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看似一踩就碎的枯叶,在他的脚下,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就像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在林间穿行,只有身影在移动,却不带起一丝声响。
“秘诀,在于将你们的体重,像水一样,缓慢地‘倒’在脚上。”
“用脚的外侧先接触地面,感受地面的反馈,然后像猫的肉垫一样,慢慢将重心转移到整个脚掌。”
“同时,用你的脚去‘阅读’地面。哪里有枯枝,哪里有石块,哪里是松软的土壤,你们必须提前预判。”
他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再次变得冰冷。
“现在,从这里,走到五十米外的那棵大树下。”
“谁,发出声音。”
“今天不但没饭吃,明天的训练强度,加倍!”
战士们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失,心中叫苦不迭。
这片地面上铺满了各种枯枝败叶,还有藏在下面的碎石,想无声通过,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在成才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尝试。
“咔嚓!”
第一个战士刚迈出第二步,脚下便传来一声清脆的枯枝断裂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山林中,刺耳得如同惊雷。
“出局。”
成才的声音,像审判官的锤子,冷酷无情。
接下来,失败的声音此起彼伏。
“咚!”
有人踩到了藏在落叶下的石块,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噗通!”
有人试图踮着脚尖,结果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甚至有人因为过度紧张,连呼吸都变成了风箱般的“呼哧”声,同样被判出局。
到最后,六十多人,只有不到十个人,成功完成了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
“废物!”
“一群废物!”
成才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
“就这种水平,还想去敌后杀鬼子?还想当特种兵王?”
“你们这样走路,一百米外的哨兵都能听见你们在开派对!”
他指着那些满脸羞愧的失败者,毫不留情地痛骂。
“在战场上,一声‘咔嚓’,就能让你们整个小队,被机枪打成筛子!”
“一次过重的呼吸,就能让你们的家人,在家里等到一辈子都等不回来的消息!”
“都给我记住了!”
“这不是游戏!这是你们的命!是你们将来战友的命!”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战士们,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羞愧,耻辱,还有一丝后怕。
但他们眼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们终于开始明白,成才的每一次严厉,每一次苛刻,都不是在折磨他们。
而是在救他们的命。
夜幕降临。
山林中燃起了几堆篝火,驱散了寒意。
成才独自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本从日军军官身上缴获的《步兵操典》,借着跳动的火光,仔细研读。
那些通过了今天所有训练的幸运儿,正围着另一堆火,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晚餐。
一小块烤得滋滋冒油的兽肉,一个杂粮饼,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汤。
对饥肠辘辘的他们来说,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而那些失败的战士,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喉结滚动,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
“成参谋长。”
铁牛端着一碗最烫的野菜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您……您也吃点吧。”
成才从书本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清冷。
“这是你的。”
“俺……俺不饿。”铁牛挠了挠头,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了质朴的憨厚,“您带我们练了一天,一口东西都没吃。”
成才盯着他看了足足三秒,那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
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那碗汤。
“谢了。”
铁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奖赏。
“成参谋长,俺……俺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成才吹了吹汤的热气,没有喝。
“您教俺们的这些东西……”铁牛的声音有些忐忑,有些迷茫,“在真正的战场上,真有这么……这么重要吗?”
成才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他没有看铁牛,而是抬起头,目光望向了远方深邃如墨的夜空。
“三个月前,山本一木的特工队,夜袭杨村。”
铁牛浑身猛地一震!
山本特工队!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每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心上!
那是日军最精锐的部队,是黑暗中的魔鬼,专门执行最危险、最致命的斩首和渗透任务。
成才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他们,就是用我今天教你们的这些技术。”
“无声无息地抹掉了我们外围所有的哨兵,像幽灵一样潜入了独立团的指挥部。”
“那一夜,如果不是团长反应快……”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却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分量,重如泰山,狠狠压在铁牛的心上。
“如果我们的人,也掌握了这些。”
“哪怕只有一半的人掌握了。”
“那一夜的耻辱,就不会发生。”
成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铁牛,眼神里带着一种铁牛从未见过的,沉重的悲哀。
“现在,你告诉我。”
“这些东西,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