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大的医务室,与其说是一个室,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窑洞。
终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来苏水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砰!
窑洞的门,被一股蛮力轰然撞开。
正在给伤员换药的老军医手一抖,干净的纱布瞬间掉在了地上。
他火气上涌,刚要破口大骂,一抬头,却把所有斥责都死死咽了回去。
是成才。
那个在整个抗大,被所有学员私下称为“活阎王”的年轻教官。
此刻,这个“活阎王”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冷酷与沉静。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下颌紧绷,勒出一道冷硬的死亡线。
而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刘嫣然。
老军医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认得这个女同志,“幽灵”轮训班的助教,那个总是清秀干练、跟在成才身后的姑娘。
此刻,她双目紧闭,脸色烧出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软在他怀里,了无生气。
“救她。”
成才的声音,像是从深冬的河里破冰而出,每个字都淬着寒气。
他大步流星,走到唯一一张空着的病床前,落脚的动作却与语气截然相反,轻得没有惊动一丝尘埃。
他将刘嫣然小心放下,指尖触及床铺的瞬间,力道卸得干干净净。
随即,又拉过一旁的薄被,严丝合缝地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如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铁塔,矗立在床边。
老军医不敢怠慢,连忙上前。
手指搭上刘嫣然的手腕,片刻后,又探了探她的额头。
“胡闹!”
老军医猛地抬头,竟是毫不客气地对着成才呵斥起来。
“高烧!起码三十九度五!”
“身体极度虚弱,心力交瘁,这是典型的过劳!”
“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身体好就往死里作践!这是在拿命开玩笑!再晚来半天,人就彻底烧傻了!”
老军医在抗大资历极老,脾气向来火爆,此刻是真的动了怒。
成才没有反驳。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已攥至骨节青白。
老军医的每一句呵斥,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是他。
是他制定的魔鬼训练计划。
是他默许了她不眠不休地整理教材。
是他,亲手将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一直以为,她和那些身经百战的兵王一样,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却忘了,她终究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女人。
一股狂暴的、混杂着滔天自责与后怕的情绪,在他胸膛里疯狂冲撞。
如果她真的出了事……
他不敢想。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带来了灭顶般的窒息感。
“还愣着干什么?去打一盆冷水来!毛巾!”老军医又吼了一声。
成才像是被瞬间激活,转身就冲了出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整个医务室都陷入了一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
成才,这个让所有兵王闻风丧胆的魔鬼教官,此刻却成了最沉默的执行者。
老军医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打水,拧毛巾,物理降温。
那双沾满硝烟与鲜血,能一招毙敌的手,此刻正拧着一方小小的毛巾。
力道控制得精准到极致,既能挤干每一滴多余的水,又不会损伤脆弱的布料。
他用那块微凉的湿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刘嫣然滚烫的额头、脸颊和手心。
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昏迷的病人,而是一项关乎生死的,绝密任务。
一旁协助的小护士,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成才教官。
平日里,他就是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目光所及之处,万物寂静。
可现在,他周身那股能将人冻伤的寒气仍在,内里,却仿佛燃着一团滚烫的、几近失控的熔岩。
那是一种,名为“在乎”的岩浆。
物理降温持续了很久,刘嫣然的体温,才终于缓缓降下。
老军医又给她喂了些自己调配的草药汤剂,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行了,命是保住了。”老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养。得让她吃点东西,小米粥,熬得烂烂的那种,最养胃。”
小护士立刻应声:“我这就去炊事班打一碗来。”
没过多久,小护士端着一个粗瓷碗回来了。
碗里,是半碗清汤寡水,米是米,水是水,上面飘着几颗干瘪的米粒。
抗大的伙食标准不差,但病号饭,也就这样了。
成才的视线落在那碗粥上,只一眼,眉心便拧成了一个死结。
“就这个?”他问,声音里压着火。
小护士被他看得一哆嗦,小声说:“病号饭……都是这样的。”
成才没有再说话。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医务室。
“哎,成才教官,您去哪儿?”小护士在后面喊。
他没有回答。
……
抗大总灶。
炊事班长老王头,正哼着小曲,指挥手下准备晚饭。
突然,厨房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嘿!哪个不长眼的……”老王头不耐烦地抬头,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是成才。
老王头脸上的肥肉一抖:“哎哟,是成才教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要吃饭,招呼一声,我立马给您送过去!”
整个炊事班的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噤若寒蝉地看着这个煞神。
成才没有理会老王头的殷勤。
他的目光,在厨房里扫视一圈,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一口小灶。
那是老王头给自己开小灶用的。
“教官,您这是……”老王头跟在后面,满心困惑。
成才不答,只是动手,开始清洗那口小锅。
洗锅,淘米,生火。
没有半句废话,每个动作都透着军人式的精准与高效。
他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米袋里,舀出半碗色泽金黄、颗粒饱满的小米。
老王头的心,在滴血。
那是他托人从老家捎来的,专门给自己解馋的!
可他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
成才又走向了另一个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小块被油纸包着的东西。
红糖。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玩意儿比子弹还精贵。
整个炊事班,都看傻了。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这是……要亲自下厨?
成才将淘好的米下锅,加水,然后蹲下身,开始专心致志地控制火候。
他蹲在那里,背影挺拔如松。
跳跃的火光,勾勒着他的侧脸,明暗交错。
那张平日里能吓哭新兵的脸上,竟有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那股令人胆寒的杀气,被这厨房里的人间烟火一熏,竟也变得柔和下来。
一锅小米粥,他足足熬了近一个小时。
他守着那口锅,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守护着自己唯一的猎物。
直到米粒完全开花,和水融为一体,变得粘稠软糯,散发出浓郁的米香。
他才将那块红糖放了进去,用勺子搅匀。
做完这一切,他盛出一碗,用托盘端着,在整个炊事班呆若木鸡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个字。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厨房里才爆发出压抑的议论声。
“我的天,我没看错吧?成才教官……在熬粥?”
“那小米,那红糖……啧啧,这得是给谁吃的啊?”
“还能有谁?肯定是给那个刘助教的呗!我可听说了,刘助教累倒了,就是成才教官给抱到医务室去的!”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老王头听着手下人的议论,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医务室里。
刘嫣然悠悠转醒。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浑身酸软。
窑洞的门被推开。
成才端着碗,走了进来。
一股香甜的气息,瞬间钻入她的鼻腔,勾起了她沉睡已久的食欲。
成才走到床边,坐下。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然后,他将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
刘嫣然彻底愣住了。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
酸涩、滚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甜,瞬间充斥了她整个胸腔。
她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冷硬的脸,看着他那专注而笨拙的动作。
这个男人,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在表达着他那深藏在冰山之下的温柔。
这种温柔,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致命。
她张开嘴,将那口粥,吃了下去。
甜,糯,暖。
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一碗粥,他喂了很久。
喂完,他放下碗,看着她。
“你的任务,是辅助我。”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冷硬的调子,却多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不是把命,丢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