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吞噬了最后一道光。
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六十多名战士彻底淹没。
刚冲进林子时的豪情壮志,在踏入这片禁区的第一个小时里,就被消磨殆尽。
这里没有路。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腐叶,一脚踩下,没过脚踝,湿滑而阴冷。
头顶枝叶密不透风,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幢幢鬼影。
空气里,腐烂、潮湿和未知野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钻进鼻腔,堵在喉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窒息感。
铁牛一个人靠着一棵巨树,胸膛剧烈起伏。
他迷路了。
更准确地说,从冲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迷失了方向。
没有参照物,每一棵树都面目狰狞,每一个方向都通往更深的黑暗。
白天的训练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尖锐地抗议。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骨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
更要命的,是饥饿。
那是一团火,在他的胃里灼烧,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啃噬一空。
胃在疯狂痉挛,发出咕咕的哀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胃酸在腐蚀空荡的胃壁,那股酸楚感,让他忍不住干呕。
“水……吃的……”
铁牛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干涩得发疼。
他踉跄起身,在黑暗中摸索。
老家的人说过,有些藤蔓里有水,有些野果可以充饥。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扯断一根粗藤,放到嘴里用力吮吸。
一股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涌入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他又找到一丛结着红色果子的灌木,果子在昏暗中透着一股妖异的鲜艳。
他摘下一颗,刚要送进嘴里,成才那张冰冷的脸,和他那句“要么变强,要么死”的话,在黑暗中陡然浮现。
他打了个冷战,手僵在半空。
越是鲜艳的东西,毒性越大。
这是山里的规矩。
他不敢赌。
在这里,赌输一次,就是死。
铁牛颓然地扔掉果子,一屁股坐倒,背靠着冰冷的树干。
一股绝望,冰冷地将他淹没。
他可是新二团的兵王!是白刃战里敢跟鬼子换命的汉子!
可在这里,在这片沉默的原始森林面前,他引以为傲的力量、枪法、勇气,都一文不值。
他像一个被剥光了扔进冰天雪地的婴儿,弱小,无助。
“咔嚓……”
不远处,一声轻微的树枝断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铁牛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抽出那把冰冷的三棱军刺,死死攥在手里,心脏狂跳不止。
是人?还是野兽?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死死贴在树干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黑暗中,一个黑影踉跄跑出,一边跑,一边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救命……救命啊!”
是孙快!那个神枪手!
此刻的他,脸上满是泥土和泪水,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像个被吓破了胆的孩子。
“有东西……有东西在跟着我!”他语无伦次地叫喊,声音在林间回荡,凄厉无比。
他的喊声,瞬间激起了连锁反应。
“谁?谁在那里!”
“什么声音?”
“是狼吗?!”
恐慌,是瘟疫,在黑暗中迅速蔓延。
被隔绝的战士们,被孙快这一声喊叫彻底引爆了恐惧。他们再也无法冷静,纷纷现身,紧张地四处张望,手中的军刺握得更紧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铁牛一声爆喝,压过了所有恐慌。
他从树后冲出,几步跨到孙快面前,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孙快被打得一个趔趄,直接摔在地上,脸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铁牛。
“你他娘的想死吗!”铁牛红着眼睛,指着孙快破口大骂,“成参谋长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在林子里大喊大叫,你是怕野兽找不到你,还是怕鬼子的搜山队听不见?!”
“你想死,别他娘的拉着我们一起陪葬!”
孙快被骂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捂着脸,身体因恐惧和羞愧而剧烈颤抖。
铁牛的这声怒吼,这记耳光,像一盆冰水浇在所有人的头顶。
他们瞬间清醒了。
是啊。
成才说过,要忘记自己是个人。
要变成石头,变成树。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因为恐惧而自乱阵脚,大喊大叫。
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都给老子听着!”铁牛环视四周,虽然看不清脸,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双双投来的视线。
“从现在起,谁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不用等野兽来,老子第一个弄死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无人反驳。
在这片丛林里,力量和狠辣,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铁牛喘着粗气,重新靠回树干。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像孙快一样,被恐惧吞噬。
他闭上眼,成才教过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疯狂闪回。
潜行伪装……
徒手搏杀……
杀人技……
对!杀人技!
成才说过,这些技巧,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杀死敌人!
那么,这片森林里的东西,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敌人?
一个念头,疯狂地破土而出。
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正在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疯狂的决绝。
他开始行动。
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开始观察。
他用手,感受风向。
他用耳朵,分辨黑暗中那些细微的声响。
虫鸣,风声,还有……某种东西在落叶上爬行的,沙沙声。
找到了!
铁牛的心脏猛地一缩,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他弯腰,抓起一把湿冷的泥土,胡乱涂在脸上,破坏掉面部轮廓。然后,他将身上插满枯枝败叶,匍匐在地,身体紧贴着地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前进。
他用上了成才教的无声移动技巧。
脚的外侧先接触地面,感受反馈,再缓缓转移重心。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异常缓慢。
但他惊奇地发现,脚下的枯叶,真的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近了。
更近了。
一股淡淡的腥气钻入鼻孔。
透过灌木的缝隙,他看到了他的猎物。
一条足有他胳膊粗细,浑身布满黑色花纹的毒蛇。
它正盘踞在一块石头上,猩红的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若是平时,铁牛看到这东西,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但现在,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
是饿!
是那股足以压倒一切理智的,疯狂的饥饿!
这是食物!
这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但立刻想起了成才的话,强行将呼吸的节奏放缓,放长。
他没有立刻冲上去。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佳的出手机会。
他,已经是一个最老练的猎人,在等待猎物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那条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三角形的脑袋开始不安地转动。
就是现在!
铁牛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灌木后窜出!
他没有喊叫,没有犹豫!
他整个人扑在地上,手中的三棱军刺,借助着身体下坠的全部力量,化作一道乌光,狠狠地,精准地,钉向那条蛇的七寸之处!
“噗嗤!”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
三棱军刺,从蛇的背部穿入,死死地将它钉在了地上!
“嘶——!”
那条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巨大的身体疯狂地扭动、翻滚,溅起漫天泥土和腐叶。它那布满毒牙的嘴猛地回头,朝着铁牛的手臂咬来!
铁牛早有预料,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不是去抓,而是用手背,狠狠地砸在蛇的脑袋上!
“砰!”
这是成才教的,对付匕首攻击的格挡反击技,简单,有效!
蛇头被砸得一偏,剧痛让它的攻击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铁牛抓住这个机会,另一只手拔出军刺,再次狠狠刺下!
一刀!
两刀!
三刀!
他已经忘了疼痛,忘了疲惫,忘了自己是谁。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它!吃了它!活下去!
鲜血和蛇的体液,溅了他满头满脸。
终于,那条蛇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彻底不动了。
铁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汗水湿透。
他看着地上那条还在微微抽搐的蛇尸,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一股混合着恶心和狂喜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做到了。
他在这片死亡森林里,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猎杀。
他没有犹豫,用军刺割下蛇头,远远扔掉。然后,他撕开蛇皮,将那血淋淋的,还在微微跳动的蛇肉,直接送进了嘴里。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土腥味,瞬间在他口腔中炸开。
很难吃。
甚至很恶心。
但铁牛却像是在品尝着世间最顶级的美味,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吞咽着。
冰冷的蛇肉滑入胃里,那股灼烧般的饥饿感,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
一股原始的,野性的力量,从他的身体深处,开始苏醒。
不远处,躲在暗处的孙快和其他几个战士,目睹了这血腥而原始的一幕。
他们被彻底震撼了。
他们看着那个满脸血污,正生吞蛇肉的铁牛,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了。
成才要的,不是兵王。
他要的,是野兽。
是一群,能在地狱里,靠着爪牙和鲜血活下去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