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那双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成才,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花儿来。
“挖?”
“敲?”
他反复咂摸着这两个字,粗大的手指在桌上那张简陋的地图上重重敲击,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在敲着战鼓。
“你小子,给老子说明白点!”
“怎么个挖法?又怎么个敲法?”
团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成才身上,等待着那个足以决定数千人生死、决定这场战役走向的答案。
成才没有急着回答。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磨得只剩半截的铅笔,以李家坡高地为中心,在周围画出了一条又一条蜿蜒曲折的线条。
那些线条像蛛网,更像无数条饥饿的蟒蛇,从四面八方,朝着山崎大队盘踞的山顶无声地延伸过去。
“团长,同志们,请看。”
成才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山崎大队占据李家坡高地,居高临下,火力凶猛。”
“我们如果从正面强攻,不管填进去多少人,都是给他当活靶子!”
“那是添油战术,是拿咱们独立团战士的命去填!我不同意!”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直白得像一记耳光,却也扇在了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实上。
独立团的兵是嗷嗷叫的狼崽子,不怕死,但谁都知道,用人命硬冲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所以,我们不冲。”
成才的笔尖在地图上重重一划,像是在大地上划开一道伤口。
“我们挖!”
“从现在开始,全团除了必要的警戒部队,所有人都给我就地转为工兵!”
“我们不走地面,我们走地下!”
“我们要像蚂蚁啃骨头一样,把交通壕,把坑道,一直挖到山崎阵地的前沿!挖到离他只有几十米,甚至十几米的地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狠厉。
“他山崎的机枪再快,炮打得再准,能打到地底下的人吗?!”
“他不是喜欢当缩头乌龟吗?好!那咱们就把炮楼修到他家门口去!”
“我操!”
张大彪第一个反应过来,蒲扇大的巴掌狠狠一拍大腿,粗着嗓子吼道:“这法子好!他娘的,把战壕挖到鬼子鼻子底下,老子扔手榴弹都比别人扔得远!”
“没错!”
孔捷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拳砸在桌上。
“鬼子最依仗的就是他们的火力优势和地形优势,咱们躲在地底下,他的优势就全没了!”
“等咱们的坑道网一成型,从哪个方向打,什么时候打,主动权就全攥在咱们手里了!”
李云龙背着手,像一头困兽般在地图前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挖到他家门口……挖到他家门口……”
“他娘的,这招够损!够阴!”
“老子喜欢!”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双眼睛里冒着骇人的绿光,死死盯住成才:“那‘敲’呢?怎么敲掉他的指挥部?这可是个瓷器活!”
成才的目光,平静地转向了窗外。
在那里,一群特殊的战士正在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武器。
他们身上的气息,与普通战士的铁血刚猛截然不同,多了一份山林的肃杀,和猎人般的沉静。
“敲掉指挥部的任务,交给我们‘幽灵’。”
成才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冰冷。
“山崎大队是精锐,但他们的指挥官,总要吃饭、睡觉、开会吧?”
“他们的炮兵观察员,总要探出头来观察吧?”
“他们的重机枪手,总要暴露在射击位上吧?”
“只要他们露头,就等于把命交到了我们手里。”
“我会带领‘幽灵’排,像狼群一样潜伏在战场上,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机会。”
“用我们手里的枪,一个,一个的,把他们的军官、炮兵、机枪手……所有有价值的目标,全都从他们的阵地上抹掉!”
“团长,你想象一下。”
成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让整个团部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当山崎发现,他的命令传达不下去,他的炮火变成了瞎子,他的重机枪变成了哑巴,整个阵地,变成了一座被幽灵笼罩的坟场时……”
“他会是什么表情?”
嘶——
团部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成才描绘的这幅画面给震住了,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那不是一场传统意义上的战斗。
那是一场凌迟。
用狙击枪,对一支鬼子精锐,进行一场缓慢、精准、却又无比残酷的,诛心式的凌迟!
“好!”
李云龙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地图都跳了起来,他那张黑脸上,泛着一股嗜血的兴奋和狂热。
“就这么办!”
“传我命令!”
他转身对着通讯员,嗓门陡然拔高,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全团所有部队,立刻向李家坡方向集结!一营、二营、三营,还有新兵连,他娘的都别闲着,一人一把铁锹,给老子挖!”
“告诉所有战士,咱们这次不拼刺刀,不冲锋!咱们跟小鬼子比一比,是他们的王八壳子硬,还是咱们手里的铁锹硬!”
“命令!”
李云龙的目光转向另一名通讯员。
“让孙德胜的骑兵连,给老子把李家坡周围三十里的地方全都封死!连一只兔子都不能给老子放出去!”
“老子要让山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和聋子!”
“是!”
通讯员们兴奋地敬礼,转身如同猎豹般飞奔而去。
……
李家坡的黄土地,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时刻。
独立团的战士们,如同退潮后显露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手里拿的,不再是冰冷的三八大盖,而是一把把五花八门的工具——铁锹、锄头、镐头,甚至还有从老乡家里借来的粪叉。
一场规模空前的土工作业,在李家坡的山脚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夜幕降临。
山崎大队的阵地上,一名日军哨兵百无聊赖地趴在沙袋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的动静。
“中尉阁下,您看,那些土八路在干什么?”哨兵有些困惑地对身边的军官说道。
那名日军中尉接过望远镜,看了半天,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山下,成百上千个火把,如同繁星般铺满了整个山谷,将黑夜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在火光的映照下,无数的人影正在埋头苦干,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嘿咻嘿咻的号子声,顺着夜风,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那场面,不像是在准备打仗,倒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巨大建筑工地。
“他们在……挖土?”
中尉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根植于骨子里的轻蔑。
“难道他们想用这种愚蠢的办法,挖一条地道攻上我们的阵地吗?”
“真是支那人才能想出来的可笑战术!”
“哈伊!”哨兵也跟着嗤笑起来,“等他们挖到我们阵地前,恐怕战争都已经结束了!”
高地的最高处,山崎治平本人,也注意到了山下的异动。
他神情冷峻地看着山下那片灯火通明的“工地”,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命令炮兵,对着他们的‘工地’,打几发照明弹,再打几轮炮,给他们提提神。”山崎淡淡地命令道,语气像是在驱赶几只烦人的苍蝇。
“哈伊!”
很快,几颗照明弹拖着惨白的光芒升起,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日军的掷弹筒和迫击炮开始怒吼,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呼啸着砸向了八路军的“工地”。
然而,让所有日军都感到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炮声一响,山下那些密密麻麻、忙碌的人影,仿佛被热油泼了的蚂蚁,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全都钻进了刚刚挖好的坑道里。
炮弹落地,炸起的只有漫天的尘土和石块,除了让敲击声暂停片刻,根本没有造成任何有效的杀伤。
炮击一停。
那些人影又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继续埋头苦干,叮叮当当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山崎治平脸上的冷笑,缓缓凝固了。
他的眉头,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微微皱了起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