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棚周围,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战士。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将小小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脸上是混杂着焦急与期盼的复杂神情。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
李云龙的咆哮声如同炸雷,人群被他硬生生撞开一条通路。
他高大的身躯像一辆横冲直撞的装甲车,身后,成才紧紧跟随着,眼神直接锁定了鸽棚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棚门口,负责饲养的战士正捧着那只鸽子,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只鸽子了。
它的一只翅膀呈现出诡异的扭曲,灰色的羽毛被干涸的血块黏合成一团,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
它的胸口,一道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珠,呼吸微弱。
只有那只圆睁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家的方向,闪烁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李云龙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看着那只鸽子,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句到了嘴边的“他娘的”却怎么也骂不出口。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眼眶竟瞬间红了。
成才一步上前,声音压抑着剧烈的情绪,却异常沉稳。
“刘嫣然同志,取情报!”
人群中,早已准备就绪的刘嫣然立刻挤了过来。
她手里托着一个医疗盘,上面放着镊子和剪刀。
她的视线触及信鸽惨烈的伤口时,眼圈一红,但手上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镊子的尖端,稳稳地探向信鸽腿上那个被血浸透的细小竹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镊子与竹管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那只鸽子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咔哒。”
竹管的塞子被撬开。
刘嫣然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了一张被卷成细棍的米纸。
纸上,殷红的血迹与墨色的字迹交织在一起。
当她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米纸缓缓展开,看清上面内容的瞬间,那双一直强忍着泪水的眼睛,再也支撑不住。
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医疗盘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李云龙和成才,声音哽咽,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一瞬间的寂静。
下一秒,整个后院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喔——!”
“活着!还活着!”
战士们把头上的军帽狠狠地抛向天空,他们互相拥抱着,捶打着对方的后背,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压抑了整整两天的绝望与期盼。
李云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着。
他猛地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动作粗暴得像是在擦掉什么污渍。
成才一把从刘嫣然手中接过那张米纸。
他的目光在触及纸面的一刹那,刚刚涌起的欣慰与激动,便迅速冷却,凝结成冰。
他的眼神,从一个等待战友归来的兄长,瞬间切换成了一个俯瞰棋盘的猎手。
锋芒毕露。
“陷阱……叛徒……供暖管道……”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逐字念出情报上的关键词。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他的脑海。
一张全新的、围绕着太原城地下脉络的作战地图,正在他的思维里以惊人的速度飞速构建、推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狂喜的人群,落在刘嫣然身上。
那眼神里,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带着绝对信任的赞许。
“嫣然,你的机会来了。”
刘嫣然立刻就懂了。
那是一种只属于顶尖情报人员之间的默契,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
她用力地擦干脸上的泪痕,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她转身,拨开庆祝的人群,快步冲向山坡另一侧,“对敌宣传部”所在的窑洞。
半小时后。
太原城。日军占领区。
无数个或明或暗的角落里,收音机里传出的沙沙电流声忽然停止了。
一个清亮、婉转,带着浓郁山西乡音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在城市上空。
这一次,没有慷慨激昂的战斗檄文,也没有那首让无数伪军心神不宁的《走西口》。
而是一首在山西家喻户晓,每个孩子都会唱的儿歌——
《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歌声凄凉,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挠在人心底最酸楚的地方。
城墙上,一个正在站岗的伪军士兵,听着这熟悉的调子,下意识地跟着哼了两句,随即又觉得不对劲,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八路这是唱的哪一出?疯了?
城南,一处挂着“茶馆”招牌的暗娼馆里。
伪军第一旅的副旅长周福海,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他身前的桌子上,一台德制收音机正播放着这首儿歌。
他原本带着醉意的脸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嘲讽。
可当歌声唱到其中几句时,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收音机里的女声,唱出的却是——
“西山落日,河水涨呀。”
周福海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
瓷杯磕碰到牙齿,发出一声脆响。
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半杯在他的前襟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句歌词,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原本的“就怕爹爹,娶后娘呀”,变成了——
“耗子进仓,米吃光呀。”
周福海的脸色,“唰”的一下,血色尽褪,变得和墙壁一样惨白。
这是他和亮剑旅情报处约定的最高等级警报!
是只有当整个潜伏网络面临灭顶之灾时,才会动用的“死信”暗号!
“西山落日,河水涨”——西边的联络点(耗子)被敌人锁定,敌人已经张开了罗网,这是一个陷阱!
“耗子进仓,米吃光”——有叛徒出卖了核心情报,所有潜伏人员,立刻中止一切活动,进入最高级别的静默状态!
他猛地推开怀里还在发嗲的女人,那巨大的力道让女人尖叫着摔倒在地。
周福海对此不闻不问,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勃朗宁手枪,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就疯了一样冲出了房间。
他必须马上通知他单线联系的几个人!立刻!马上!
同样的场景,在太原城的各个角落,以不同的方式,同步上演。
一个正在街边给日军军官擦皮鞋的鞋匠,听到收音机里飘来的歌声,手里的鞋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鞋油。
那名日军军官不满地低吼了一声,鞋匠却仿佛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一家酒楼里,一个跑堂的伙计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醋鱼。
那歌声钻进他耳朵的瞬间,他的身体僵住了。
手里的托盘猛地一歪,滚烫的菜汤和整条鱼,结结实实地浇在了旁边一桌客人的身上。
客人的惨叫和怒骂,同伴的拉扯,都无法让他僵硬的身体做出任何反应。
城中最高档的裁缝铺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正躬着身为筱冢义男的夫人测量尺寸。
收音机里的歌声幽幽传来,他手里的皮尺,无声地从指间滑落,掉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筱冢义男的夫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俯身去捡,后背的衣服却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这首简单的儿歌,这几句被篡改的歌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在太原城庞大而隐秘的伪军与协作者体系中,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却足以致命的涟漪。
恐慌,在无声地蔓延。
特高课总部。
黑田研二的办公室里,也开着收音机。
他听不懂这首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民谣,只觉得那哭哭啼啼的调子让他心烦意乱。
他现在的心情很好,他布下的罗网已经收紧,就等着那条大鱼撞进来了。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特高课课长吉野,手里捏着一叠刚刚译出的电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黑田阁下!不好了!”
吉野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刺耳。
“我们安插在城内的‘眼线’,就在刚刚,突然……突然全部失联了!还有几个,直接抛弃了监视点,卷铺盖跑了!”
黑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巨大的动作让他身下的木椅向后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几乎翻倒。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声音里满是寒意。
吉野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回答:
“就是……就是半个小时前,从电台里那首该死的歌一播完,就开始了!”
黑田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僵在原地,收音机里那首凄凉的儿歌,此刻听来,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对他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