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城南。
一座香火断绝、蛛网遍布的关帝庙。
时间在这里凝固,腐烂。
神像剥落的金身在阴影里沉默,俯瞰着蜷缩在它脚下的十一个影子。
他们是狼,是折断了獠牙、被拔掉了利爪的孤狼。
两天两夜。
他们在这片腐朽的木料和冰冷的尘土中,听着外面日军和特务的脚步声,从密集到零星,再到如今无处不在的搜查。
每一次犬吠,每一次靴子踏过石板路的声音,都牵动着他们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断粮,断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
是尘土的霉味,是汗水的酸臭,还有一种……从两个重伤员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甜腥的腐败气息。
他们的伤口发炎了。
高烧让他们的嘴唇干裂起泡,意识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摇摆。
一个年轻队员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队长,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空旷的破庙大殿里激起回响,然后被更沉重的沉默吞没。
没有人回答。
答案,早已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喜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粗糙的墙体硌得他骨头发疼。
这疼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嘴唇上的死皮已经翘起,舌头在口腔里发涩,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处境。
情报。
那份用战友的命换来的情报,此刻就灼烧着他的大脑。
黑田的陷阱,耗子的叛变……
如果送不出去,他们这十一个人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更严重的是,旅长和整个亮剑旅将一头撞进敌人精心布置的罗网,“手术刀”计划会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他一遍遍地在脑中复盘,每一个细节,每一次遭遇,试图从那张封死的网上,找到一个被忽略的线头。
没有。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直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的猴子,有了动作。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
他从自己贴身的怀里,掏出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所有残存的目光,都被这个突兀的动作吸引了过去。
猴子的手指有些僵硬,他一层,一层地解开布包。
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一个活物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只鸽子。
通体灰色,因为被束缚和惊吓,它在猴子的掌心不安地扑腾着,发出低低的“咕咕”声。
“这是……”
王喜的声音干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队长,这是我老家的信鸽。”
猴子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颤动。
那是希望在绝境中撕开裂缝的声音。
“我参军前,在家里养了一百多只。这只是我偷偷带出来的,一直养在城里一个可靠的联络点。本来是想……想家的时候,看看它。”
信鸽!
这两个字,敲打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这是最古老的通讯方式,古老到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也正因为如此,它才可能是最可靠的信使!
几个还能动弹的队员,挣扎着挪动身体,向猴子靠拢。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聚焦在那只小小的生灵上。
“能飞回去吗?”
王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颤抖。
“能!”
猴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训练过它!只要放飞,它就认得回平安县城的路!”
光。
一道名为希望的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破庙里的黑暗。
王喜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快甚至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扶住墙壁,稳住身形,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撕块布下来!”
他嘶吼着下令,同时粗暴地扯下自己衬衣的一角。
“木炭!找烧剩下的木炭!兑水!”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残存的力气被瞬间压榨出来。
有人从破败的灶台里翻出半截木炭,有人从水壶里倒出最后那几滴珍贵如油的浑水。
木炭被碾成粉末,兑上水,在一方石板上研磨成最原始的墨。
王喜趴在地面上,借着屋顶破洞投下的一束微光,开始书写。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慎重。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压缩到极致,笔画纤细却清晰。
这片小小的布条,承载的东西太重。
黑田的陷阱。
耗子的叛变。
最后,他写下了他们在撤退途中,为了躲避追捕,无意中钻入的一段废弃管道里发现的秘密——那个连着日军司令部锅炉房的地下供暖管道维修口。
那个维修口,在他们缴获的任何一张防御图上,都没有标注。
那是一个绝对的防御死角。
写完,王喜将布条在指尖反复吹干,然后卷成一个细到不能再细的小卷,小心地塞进一个特制的小竹管里。
他亲自将竹管绑在信鸽的腿上,反复检查,确保它牢固而不会影响飞行。
猴子接过了鸽子。
他再次从水壶里晃出几滴水,滴在指尖,凑到信鸽的喙边。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碎末,那是他藏了很久、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此刻全部摊在手心,让鸽子啄食。
“伙计,全靠你了。”
猴子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信鸽光滑的羽毛,声音哽咽。
“一定要飞回去,一定要……”
天色将明未明。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太原城。
王喜和猴子攀上了关帝庙残破的屋顶,晨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作响。
“放吧。”
王喜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决然。
猴子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双手郑重地托着信鸽,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向空中一扬。
那只灰色的信鸽,冲向天空!
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确认家的方向,随即发出一声清亮的鸽哨,振动双翅,向着东方,向着平安县城的方向,疾飞而去。
屋顶下,庙堂里,十一个人,全部仰着头。
他们透过屋顶的破洞,看着那个小小的黑点,在黎明前的天际线上,逐渐缩小,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们的命,他们的希望,他们的任务,都寄托在这只小小的生灵身上了。
信鸽的归途,危机四伏。
它必须压低高度,贴着城市的屋檐飞行,躲避着街道上随时可能抬头张望的日军巡逻兵。
它还要时刻警惕天空中的天敌——盘旋的鹰隼。
飞出太原城郊,它猛地拔高。
一颗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流弹,带着尖啸从它身侧划过。
炽热的弹道擦伤了它的翅膀。
一声哀鸣。
鲜血瞬间染红了灰色的羽毛,剧痛让它身形一歪,险些从高空坠落。
它挣扎着,拼命地扇动着受伤的翅膀。
每一次扇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它没有停下。
一种超越了痛苦的本能,一种被驯养师千百次训练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执念,驱使着它。
家的方向,就在那里。
它承载的,是十二个人的生命,和一场战役的胜败。
……
黄昏。
落日的余晖将平安县城染成一片金黄。
亮剑旅指挥部里,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成才依旧坐在那部寂静的电台前,如同石雕。
耳机戴在他的头上,里面只有沙沙的电流声,那声音仿佛在嘲笑着所有人的等待。
李云龙已经不再咆哮,不再走动。
他一个人缩在墙角的阴影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他脚下,已经堆满了被狠狠碾灭的烟头。
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整个指挥部,一片沉寂。
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负责后勤的战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和不敢置信。
“旅长!参谋长!”
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变了调,尖锐刺耳。
“你们快去看!咱们养鸽子的棚子里,飞回来一只……一只满身是血的鸽子!”
话音未落。
成才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戴着的耳机被他粗暴的动作扯得飞了出去。
角落里的李云龙,那高大的身躯也瞬间绷直。
手中的烟卷掉落在地。
他仿佛一头被惊醒的雄狮,霍然起身。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
下一秒,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却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动作。
李云龙一脚踹开挡路的椅子!
成才撞开挡在身前的警卫员!
两个人疯了一样,冲出了指挥部,向着后院的鸽棚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