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剑旅指挥部,空气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部负责联络太原的电台,已经沉默了整整三个小时。
电台兵小刘的额头挂满汗珠,手指因为长时间拧动调频旋钮,指尖都磨得通红。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叫着那个熟悉的代号,可回应他的,永远只有沙沙作响的电流。
那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扩散,抽走了空气里最后一点温度,将所有人的希望一同绞碎。
太原城内传来激烈枪声的消息,早已通过其他情报渠道送达。
结合王喜小队频率的突然中断,结论只有一个。
他们出事了。
窑洞里,李云龙来回踱步,坚硬的军靴将黄土地面踩得愈发坚实,泛出油光。
“咯噔、咯噔、咯噔……”
每一步,都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他那张被硝烟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眼眶深陷,布满了扭曲的血丝,透着一股焦灼的狂躁。他记不清自己抽了多少烟,脚下散落一地烟头。
“不行!”
一声暴喝,让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一抽。
“不能再等了!”
李云龙猛地站定,积压已久的狂躁情绪轰然爆发。他双眼赤红,狠狠一拳砸在铺着军事地图的桌子上!
砰!
桌上的搪瓷茶杯被震得跳起,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碎裂声。
“命令特战大队集合!”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老子亲自带队!就是把太原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给老子挖出来!”
“老李!你冷静点!”
赵刚一个箭步冲上去,双臂死死箍住李云龙的胳膊。他的手劲极大,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现在情况不明,敌人伤亡不明,王喜他们是生是死,是突围还是被俘,我们一概不知!你这样带人冲进去,不是救人,是送死!这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
“是啊,老李。”一旁的丁伟也急忙开口,语气凝重,“太原城现在就是一个铁桶,城防工事比我们上次攻打时还要坚固数倍。第一军那个黑田研二,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他现在肯定张着一张大网,就等着我们往里钻。我们主力一动,整个‘手术刀’计划就全完了!”
“计划!计划!老子就知道他娘的计划!”
李云龙猛地一挣,那股巨大的力量让赵刚都站立不稳,踉跄后退。
他指着地图上太原城的位置,脖子上青筋虬结。
“为了一个狗屁计划,就要把十二个活生生的弟兄扔在那儿不管了?”
“他们是老子的兵!是跟着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每一个的名字老子都叫得上来!现在他们陷在鬼子窝里,你让老子在这里等?在这里看着?”
“老子做不到!”
怒吼在狭小的窑洞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指挥部里所有的军官都低下了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们理解李云龙的心情,那十二名队员,也是他们的战友,是他们的兄弟。换做是他们,也同样在经受着烈火烹油般的煎熬。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窑洞的角落。
那里,站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成才。
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静静注视着按比例缩小的太原城模型。那些精巧的建筑、街道,在他眼中是一张吞噬生命的巨口。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李云龙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成才!”
李云龙几乎是把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唾沫星子溅了成才一脸。
“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现在人折在里面了,你他娘的倒是给老子说句话啊!想个办法出来!”
成才缓缓抬起头。
衣领勒得他呼吸不畅,但他毫不在意。他看着李云龙那双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自己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然后,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无比的语气,吐出了两个字。
“不救。”
“你说什么?!”
李云龙的身体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不救。”
成才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个人的心脏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现在派遣任何部队进入太原,都是有去无回。不仅救不了王喜他们,还会把更多的弟兄填进去,并且会让黑田研二彻底摸清我们的主攻方向和渗透手段。”
“代价,我们付不起。”
“你……”
李云龙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那只砂钵大的拳头猛地扬起,带着一股要砸碎一切的劲风,朝着成才的脸砸了下去!
“旅长!”
赵刚和丁伟死死地从后面抱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他那条暴怒的胳膊架住。
成才没有躲。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李云龙,任凭那只狂怒的拳头停在离自己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叔,我知道你心疼战士。但你现在是旅长,你的背后,是亮剑旅的一万多弟兄。你要对他们所有人负责。”
“特种作战,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与牺牲这个词绑在一起。每一个执行敌后渗透任务的队员,在出发前,都已写好遗书,交到了我手上。”
“他们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尽管那温度依旧坚硬。
“王喜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兵,他的侦察能力、反追踪能力、在绝境下的应变能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相信他。”
“我相信他能在鬼子的天罗地网中,找到一条生路。我也相信,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们需要的情报,重新送出来。”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应该做的,就是信任他。”
“然后,在这里,等。”
成才的话,每一个字都化作最沉重的分量,压垮了李云龙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邪火。
他扬起的拳头,在空中僵持了许久,终于无力地垂落。
抓住成才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李云龙高大的身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倒去,重重地坐在一张木椅上。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抱着头,喉咙深处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呜咽。
整个指挥部里,只剩下他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一声,又一声。
成才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转身,走到了所有营级以上军官的面前。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同样焦虑、迷茫、痛苦的脸。
“今天,我给你们所有人上一课。”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战场之上,命令高于一切。而深入敌后,信任是唯一的武器。”
“当你的战友孤身陷入敌阵,你要做的,不是头脑发热地去‘营救’,而是死死守住你的阵地,完成你自己的任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因为你们是一个整体。你的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害死他。同样,他的失败,也可能导致整个部队的覆灭。”
“这就是纪律,这就是信任。”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数十名铁骨铮铮的汉子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震撼后的清醒和决然。
成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转身,一步步走回到那部寂静无声的电台前。
在电台兵惊愕的目光中,他坐了下来,拿起那副耳机,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滋滋的电流声,瞬间灌满了他的耳朵。
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也在等。
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他的兵,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