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日军山西派遣军特高课总部。
阴暗，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厚重的水泥墙壁将一切光与热都拒之门外，空气里混杂着铁锈、血污与霉变的陈腐气味，经年不散，钻入每一个踏足此地之人的肺腑。
黑田研二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身影与墙角的阴影混在一起。
他一动不动，呼吸微弱。
玻璃的另一侧，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由咆哮、呻吟和恐惧组成的世界。
特高课课长吉野，正对着一个被粗麻绳吊起、血肉模糊的男人声色俱厉地嘶吼。
汗水浸透了他笔挺制服的后背，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的每个问题，都伴着皮鞭抽裂空气的尖啸。
那个被称作“耗子”的男人，是城南黑市里一个不入流的混混。
他还有一个身份，八路军地下组织最外围的交通员。
耗子同时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
被抓进来后，那些能让硬汉筋断骨折的刑具，对他造成的痛苦，远不如断绝烟土的折磨来得猛烈。
仅仅两天，那种万千蚂蚁啃食骨髓的戒断反应，就彻底摧毁了他最后的意志。
他招了。
招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快，都彻底。
黑田研去对这种充斥着暴力与汗臭的审讯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吉野的手段太过原始，缺少美感。
他安静地等待。
直到吉野声嘶力竭地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他才伸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
审讯室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吉野猛地回头，看到黑田研二，下意识地立正躬身。
“黑田阁下！”
黑田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个在半空中晃荡、只剩半条命的耗子。
他的目光穿透了这里污浊的空气，落在更深、更远的地方。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银质烟盒，“啪”地一声弹开，修长的手指夹出一支烟。
点燃。
一束青烟升起，又被这压抑的空间揉碎。
他迈开脚步，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滑黏腻的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他慢步走到耗子面前。
一股浓郁的烟草香气，混杂着血腥味，钻入耗子的鼻孔。
“你想活吗？”
黑田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却让濒死的耗子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战栗。
耗子艰难地抬起头。
他肿胀的眼皮奋力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映出黑田研二那张平静到冷酷的脸。
恐惧。
还有一丝微弱到将要熄灭的渴望。
“想……想活……”
他的声音破裂，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很好。”
黑田的嘴角出现一个细微的牵动。
那不是笑，只是一个表情。
他将那支仅仅吸了一口的香烟，从自己唇边拿下，不容置疑地，塞进了耗子那张满是血污的嘴里。
烟草的辛辣与尼古丁带来的短暂眩晕，瞬间击中了耗子早已被毒瘾掏空的神经。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骤然亮了起来。
那不是求生的光，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疯狂的贪婪之光。
“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黑田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不但能活，以后，你的烟土，我包了。”
“要多少，有多少。”
这几句话，每个字都敲打在耗子最脆弱的神经上。
他眼中的光芒骤然放大，呼吸变得急促，吊在半空中的身体开始剧烈扭动，牵动了满身的伤口，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长官……您……您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
黑田伸出手，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耗子那张又湿又黏的脸。
这个动作，与其说是在安抚，不如说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质地。
“你照常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后，替我送个信。”
半小时后。
特高课那扇令全太原闻风丧胆的黑色大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滚！”
随着一声怒骂，一道人影被两个特务像扔垃圾一样，丢了出来。
耗子鼻青脸肿，浑身散发着恶臭，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大门的方向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尽全身力气骂骂咧咧了几句，然后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对面幽深的小巷，很快消失不见。
一切都顺理成章。
吉野站在黑田身后，看着这一幕，脸上的不解几乎要满溢出来。
“黑田阁下，为什么……要放他走？”
“这种人，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留着也是祸害。”
黑田没有回头。
他吐出一口悠长的烟圈，烟雾在他眼前聚拢，又缓缓散开，如同他此刻正在编织的网。
他的视线，一直锁定着耗子消失的方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注视着那条刚刚脱钩、却已吞下致命鱼饵的鱼。
“吉野君。”
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属于上位者的教诲意味。
“有时候，一条活着的鱼，远比一条死鱼更有价值。”
“因为它会带着我们，找到它藏身的那片水域。”
“找到……一群鱼。”
黑田转身，不再理会依旧困惑的吉野，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尘不染，与外面的污秽是两个世界。
他走到墙边，在一张巨大的太原城防地图前站定。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锁定在城西的一处区域。
他拿起桌上的红笔，拔掉笔帽，在那个叫“福源仓库”的废弃货栈上，画了一个巨大、醒目的叉。
笔尖用力，几乎要划破厚实的地图纸。
他放下笔，拿起桌上的黑色电话，拨通一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一个恭敬而紧张的声音。
“我是黑田。”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直。
“命令你们，立即从宪兵司令部抽调一个中队的精锐。”
“全部化装成便衣，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布控在城西的福源仓库周围。”
“记住，不要靠得太近，把网撒开，我不要惊动任何一只苍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中构筑一幅完美的围猎图。
“另外，派最顶尖的技术人员，在仓库内部，给我装上窃听器。”
“在所有能够俯瞰仓库的制高点，全部布置好狙击手。”
“我要确保，一只鸟也飞不进去，同样，一只鸟也飞不出来。”
“哈伊！”
放下电话，黑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近乎愉悦的神情。
那是一个猎人，在完成了所有陷阱布置后，独有的自信与残忍。
他放出那枚致命的诱饵，是通过耗子的渠道，传递给八路军城内潜伏组织的假情报：
三天后的午夜，会有一批从德意志秘密进口的重要药品，经由特殊渠道，秘密运抵福源仓库。城内的潜伏人员，需要组织最精干的力量前往接应。
这批“药品”，当然不存在。
但对于一支正在敌后准备进行大规模作战、对医疗物资的渴求已到极限的军队来说，这是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
黑田相信，那个隐藏在晋中丘陵深处，那个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挑战的对手，一定会咬钩。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预演。
当那些自以为是的八路军精锐，满怀希望与激动，悄无声息地潜入仓库时，却发现等待他们的，不是救命的药品，而是一个由机枪、步枪、狙击枪和上百名帝国士兵构成的死亡之网……
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精彩。
黑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阑珊，却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城市。
他端起一杯红茶，轻轻抿了一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
“成才……”
他念出了这个名字。
“你的‘手术刀’，它的刀尖，要被我亲手敲碎了。”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
现在，他只需要一点点的耐心。
静静地等待。
等待那只自以为聪明、却注定要扑向火焰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