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军司令部,三楼办公室。
雨水冲刷着玻璃,在窗外混乱的枪声与火光中,扭曲出一道道诡异的光痕。
房间里,弥漫着硝烟、血腥与潮湿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黑田研二握着笔。
那支派克金笔,曾是他在帝国陆军大学毕业时,父亲赠予的礼物,象征着荣耀与前程。
此刻,笔尖在他的指间剧烈地颤抖,迟迟无法落下。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那张薄薄的电报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水渍。
这张纸,拥有千钧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只要写下第一个字,他所构建的一切,他所坚守的信念,都将彻底崩塌。
他,黑田研二,将从帝国之鹰,沦为刻在耻辱柱上的叛国者。
窗外的枪声,正在以一个清晰可闻的速度逼近。
楼下,他最忠诚的亲卫队最后的嘶吼与惨叫,已经彻底平息。
死寂,是比枪声更恐怖的信号。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灯下摇曳的尘埃,落在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上。
成才。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面无表情。
窗外的厮杀、楼下的死亡,都与他无关。
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黑田无法理解的漠然。
就是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将他精心编织的大网,连同他自己,一同撕了个粉碎。
他的部队,他的计划,他的信仰。
“我写。”
黑田研二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与不甘已被一片死灰取代。
他将笔尖用力地戳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随即,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工整,用最谦卑、最恭敬的措辞,开始书写这封发往华北方面军司令部,致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的“绝命求援信”。
“……职部无能,致太原陷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骨血中剥离出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抽搐。
“……八路主力势大,兵锋锐不可当,恐难支撑……”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被调往错误方向的精锐,他们此刻正在城中某个角落,与自己的友军自相残杀。
一种荒谬的悲凉感,攥住了他的喉咙。
“……城内兵力空虚,各处守备混乱,防线崩溃在即,恳请方面军火速增援……”
他写到这里,笔尖停顿。
成才的目光落了过来,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黑田研二咬紧牙关,写下了那句最致命,也最屈辱的谎言。
“……筱冢义男阁下……恐已玉碎……”
“玉碎”二字写完,他握笔的力气骤然消失。
派克金笔从指间滑落,在桌上滚了几圈,停下。
他整个人瘫倒在椅子里,身体再无半分力气。
结束了。
成才站起身,从容地拿起那份电报。
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目光在“恐已玉碎”四个字上停留了半秒。
他满意地点点头。
有了这份出自第一军情报主官之手的“权威”电报,冈村宁次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调动主力试图“收复”太原,或至少是为“玉碎”的筱冢义男复仇。
这,就为亮剑旅的主力部队撤离、转移,以及下一步的战略部署,争取到了最宝贵的窗口期。
成才将电报纸折好,放进口袋。
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魏和尚带着一身浓烈的血气和寒气冲了进来,雨水顺着他的钢盔边缘滴落。
“参谋长!都解决了!”
他咧开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白牙,兴奋地报告。
“楼下的小鬼子,一个不留!”
他手里,还提着一把缴获来的武士刀,刀刃上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刀尖,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筱冢义男呢?”成才问道,这是整个计划的核心。
“嘿嘿,喜子那边已经得手了!”
魏和尚把武士刀往肩上一扛,得意地说。
“刚用步话机报告,那老鬼子被熏得跟个黑炭似的,已经给捆结实了!嘴里还叫唤着要为天皇尽忠呢,被喜子一枪托就给砸老实了!”
“好!”
成才紧绷了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清晰的笑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夹杂着硝烟味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窗外的城市依旧混乱,但零星的枪声已经不再密集。
雨,也终于小了。
东方的天际线,云层背后,透出了一丝淡淡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
成才拿起桌上的通话器,按下了开关。
“命令各小组,按计划撤离。”
“王喜,把我们的‘贵客’,带到预定地点。”
“是!”
通话器里传来清晰而沉稳的回应。
……
司令部后院,假山旁。
这里原本是日军军官们附庸风雅的休憩之地,此刻却一片狼藉。
王喜和他的队员们,正围着一个被麻绳捆得如同粽子的人。
正是日军华北第一军司令官,陆军中将,筱冢义男。
这位曾经在华北战场上呼风唤雨的将军,此刻的模样凄惨到了极点。
他浑身沾满了黑色的烟灰和湿漉漉的泥水,精心打理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半,露出焦黑的头皮。
名贵的将官服被撕得破破烂烂,肩上的将星也歪在一边,沾满了污迹。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绝望、屈辱,以及一丝怎么也扑不灭的疯狂。
一个队员走上前,粗暴地扯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
“八嘎!”
筱冢义男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咆哮。
“你们这群土匪……帝国的耻辱!有本事就杀了我!”
“为天皇尽忠,是帝国军人最高的荣耀!”
王喜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叫嚣,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被体温捂热的照片,递到筱冢义男的眼前。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起了毛。
上面,是一个温馨的日式家庭合影。一个穿着和服的温婉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笑容可爱的孩子,身边站着一个身穿军装、英气勃勃的年轻军官。
照片的背景,是白雪皑皑的富士山。
“这是从你部下一个叫‘山田’的士兵身上找到的。”
王喜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他昨天死在了我们的阵地前。冲锋的时候,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王喜顿了顿,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可爱的孩子脸上。
“‘樱子’。”
“你……”
筱冢义男看着那张照片,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眼中的疯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恐和悲恸所取代。
“你们的武士道,你们所谓的荣耀……”
王喜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筱冢义男的心脏上。
“……就是让他,回不了家吗?”
王喜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
“就是让他的妻子变成寡妇,让他的孩子,变成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孤儿吗?”
“这场战争,你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现在,你输了。”
王喜收回照片,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回怀里。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日军上将。
“我们不会杀你。”
“死,太便宜你了。”
“我们会让你活着。让你亲眼看着,你们所谓的‘圣战’,是如何在我们中国人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灭亡,彻底化为泡影的。”
说完,他不再看筱冢义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对着身后的队员挥了挥手。
“带上他。”
“我们该回家了。”
两名身材高大的队员立刻上前,一人一边,将瘫软如泥的筱冢义男从地上架了起来,拖着他走向假山后面那个通往地下通道的黑暗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