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被临时征用为审讯室的地窖,此刻已然变了一副模样。
湿冷与霉味被角落里炭盆的暖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茶香。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壶刚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着白色的水汽。
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华北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若非门口站着两名抱枪肃立的警卫,这里的一切,更像是一间高级别的战略研究室。
成才与刘嫣然一前一后走进去。
脚步声在安静的地窖里激起回响。
正背对他们站在地图前的黑田研二,手里还捏着那支红蓝铅笔,闻声缓缓转过身。
他看见来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混合着释然、审视与某种隐秘的期待。
“成才君,刘小姐,请坐。”
他的语气平静,姿态从容,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竟是他主动在招待两位客人。
成才没有动。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具,又掠过墙上的地图,最后定格在黑田研二的脸上。
“你找我,有什么事?”
声音平直,不带情绪,直奔主题。
“成才君,我们是同一类人。”
黑田研二不在意他的冷淡,他走到桌边,亲自提起茶壶,将澄黄透亮的茶水注入两个杯中。
水流冲击杯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都对战争这门最复杂、最迷人的艺术,怀有近乎偏执的痴迷。你们的情报体系,非常出色,尤其是刘小姐主导的‘攻心战’,堪称经典之作。”
他将一杯茶推到刘嫣然面前,又将另一杯推向成才。
“但是……”
话锋陡然一转,他抬起头,眼中那份学者的温和瞬间褪去,代之以剖析事物本质的锋利。
“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太新了。”
“新得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虽然充满了生命力,但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它的根基不稳,极度缺乏时间的沉淀和血火的淬炼。”
“像‘老裁缝’钱伯那样的‘种子’,是你们运气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孤例。而我的情报网,虽然此刻因为我的‘叛变’而陷入了暂时的瘫痪……”
他微微停顿,脸上显出一种藏不住的自负。
“但它的根系,依旧像一张巨网,深埋在华北每一寸的土壤里。”
“你想说什么?”
成才的眼睛缓缓眯起,眼底映着炭火跳跃的光点,危险而内敛。
“我想证明我的价值。”
黑田研二的语气变得异常坦诚,甚至带着一丝自嘲。
“一个‘技术俘虏’,也需要向新雇主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是吗?”
他从西装内袋里,极为珍重地取出一支派克金笔。
笔身在灯光下反射出温润的金色光泽,那是他父亲的遗物,也曾是他身份与骄傲的象征。
然后,他从桌上拿起一沓空白的电报纸。
下一秒,他拔开笔帽,笔尖落在纸上。
沙沙声响起。
那声音很轻,却瞬间攫住了地窖内所有的注意力。
一个个名字、代号、地址、联络方式,在他的笔下蜿蜒而出,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寒意与致命。
他的动作飞快,毫不迟疑,这些罪恶的字符早已镌刻在他的骨髓里。
“‘樱花’,北平,伪政府参议,职责是收集高层政治动向与决策情报。”
“‘渔夫’,天津,英租界‘德信洋行’的买办,我的主要走私渠道,负责将战略物资伪装成民用品运入华北。”
“‘黄雀’,石家庄,皇协军独立旅旅长,我安插在皇协军内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负责关键时刻的军事策应。”
“……”
黑田的语速平稳,每吐出一个名字,笔尖便在纸上完成一次记录。
他一口气写下了三十多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名潜伏极深、地位极高的日军高级特务,或是一名被他精心策反、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
这张名单,是他耗费了近十年心血,以无数资源与生命为代价,亲手编织起来的,覆盖整个华北的王牌间谍网络。
是他在华北战场上,最锋利、最隐秘的一把尖刀。
现在,他亲手将它撕碎,碾烂,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昔日的敌人面前。
这是一份献给新“雇主”的,血淋淋的投名状。
刘嫣然站在一旁,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写满了罪恶的名单。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着这份名单的价值。
无法估量。
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有了它,日军在华北经营多年的情报系统,将瞬间崩塌,倒退十年。
有了它,足以拯救成千上万在敌人暗处挣扎、随时可能牺牲的同志的生命。
成才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黑田研二亲手埋葬自己的过去。
他端着茶杯的那只手,却在不知不觉间越收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杯壁传来的温度,似乎也无法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
这个男人在赌。
用他过去的一切辉煌与罪恶,来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符,黑田研二重重地放下了笔。
派克金笔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瞬间卸下了一个无形的、沉重无比的包袱,脊背都放松了几分。
“这,是我的过去。”
他将那几页写满名字的电报纸,推到成才的面前。
“现在,我们来谈谈未来。”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份价值连城的名单,只当那是一堆随手丢弃的废纸。
他转过身,径直拿起了刘嫣然随手放在桌上的,那份关于“社会工程学”和“体系破击战”的计划草案。
只扫了几眼,他的眼中,便重新燃起一种光芒。
那是一种顶尖学者看到杰出理论时,才会有的狂热与痴迷。
“你们的理论,非常优秀,充满了想象力。”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但随即话锋一转,“但它过于偏重进攻性,像一柄只知向前突刺的长矛,却没有相匹配的盾牌。”
黑田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墙边的小黑板上画了起来。
“一个强大的情报系统,必须拥有同样强大的防御体系。你们知道如何渗透,但你们知道,如何‘反渗透’吗?”
他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一个个方框、一条条连接线,迅速构成了一副复杂的结构图。
“一个有效的情报防御体系,核心是两大基石:‘冗余备份’与‘交叉验证’。任何一份进入决策流程的关键情报,都必须拥有至少两个、甚至三个相互独立的来源进行交叉核对,以剔除伪报和干扰项。”
“你们还需要建立‘防火墙’机制。这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套流程。对内部所有涉密人员,进行定期的、不定向的甄别和心理状态评估……”
他彻底进入了另一个状态,开始滔滔不绝。
从如何设置“蜜罐陷阱”,用假情报主动暴露的节点来引诱敌方间谍上钩,到如何通过分析内部信息流的微小异常,来提前发现可能存在的“鼹鼠”。
他不再是一个阶下囚。
他是一个顶级的教授,正在给他最欣赏、也最具天赋的两个学生,讲授一门足以改变战争走向、关乎无数人生死的课程。
刘嫣然听得如痴如醉。
她手里的笔记本上,笔尖飞快地记录着,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将黑田的理论核心迅速消化、吸收。
她甚至会时不时地打断黑田,就某个理论细节,用自己刚建立的理论体系,与他展开激烈、尖锐的争论。
成才则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他不像刘嫣然那样激动,但他听得比谁都认真。
偶尔,就在刘嫣然和黑田争得面红耳赤时,他会冷不丁地提出一个问题。
那问题往往只有寥寥数字,却总能一针见血,直指整个理论模型最核心、最脆弱的那个点,让黑田和刘嫣然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思。
地窖里,炭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三个曾经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此刻,却因为对战争艺术的共同追求,达成了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奇异的共存。
成才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念头起伏。
这个男人,黑田研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一个极端危险的对手。
而现在……他成了自己人。
就在这时,地窖的木门被“砰”的一声猛地推开。
李云龙那张布满风霜的大脸探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场景:成才、刘嫣然,还有那个日本大特务,三个人正围着一块小黑板,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李云龙彻底看傻了。
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我说……你们这他娘的是在干啥?”
他一脸的迷惑,嗓门在地窖里嗡嗡作响。
“审犯人审成开会了?这小鬼子怎么还当上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