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成才转过头。
他看向那个满脸通红,却依旧挺直了背脊,紧紧咬着嘴唇看着他的姑娘。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有羞涩,有紧张。
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道目光在说,李云龙的决定,她认了。
成才的心脏,被这道目光狠狠撞了一下。
那碗烈酒在他手中轻微摇晃。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汗味和硝烟的余烬,在这一刻都变得不真切。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通红的脸颊和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端起碗。
在全团上千道目光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烧灼着喉咙,直冲胃里,炸开一团滚烫的火。
……
庆功的狂欢并未持续太久。
平安县城迅速从胜利的喧嚣,切换到紧张而忙碌的战后重建节奏。
打扫战场,搬运弹药,收殓遗骸,救治伤员,整编俘虏……
千头万绪。
成才的房间,再次成为独立团的战术研究中心。
房间里充斥着草药、消毒水与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成才的伤势未愈,后背与手臂的伤口还在作痛,被刘嫣然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强行按在了床上。
他的床铺上没有被褥,只有一张草席。
草席之上,堆满了文件——字迹潦草的战报、沾着暗红血印的伤亡统计、厚厚一沓缴获清单。
刘嫣然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马扎上。
她面前摊着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几支铅笔削得笔尖锐利。
她表情严肃,坐姿笔挺。
“参谋长同志,我建议立刻对平安县城保卫战进行彻底复盘。”
刘嫣然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清冷语调。
“总结经验是其一,吸取教训更重要。”
“只有这样,我们的《纲要》才能完善,未来的战斗,才能少流不必要的血。”
成才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懂。
这才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最默契的交流方式。
远比那碗定亲酒,更能让彼此的灵魂靠近。
接下来的几天,房间里的油灯彻夜不熄。
成才的声音平稳低沉,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将整个战役从头到尾的每个细节,掰开,揉碎。
“我们对城市防御的理解,停留在平面,太浅了。”
“巷战迷宫的设计,在鬼子重炮面前完全失效。那些砖石街垒,扛不住一发75毫米山炮。任何脱离武器代差的战术,都是自杀。”
刘嫣然手中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头也不抬,立刻反问:“针对重炮,有无反制手段?除了被动躲藏和冒险偷袭,能否用我们的迫击炮进行反向压制?”
成才摇头:“理论上可以,但需要专业炮兵观察员和弹道计算能力。我们没有这样的人才。”
刘嫣然立刻记下:“炮兵人才培养与简易弹道计算手册。”
成才继续说:“地道战是亮点,但功能太单一。只能隐蔽和机动。面对敌人的水淹、毒气,我们没有应对方案。”
“地道,必须成为一个立体的、能打能藏的地下堡垒。具备反击、储存、指挥、救护等多种功能。”
刘嫣然的笔尖一顿,追问:“地下堡垒的具体设计标准?通风、排水、防毒、防塌方,这些都需要工程参数。”
“我们没有工程师,但可以从矿难事故中总结经验。”她立刻给出了方向。
“最危险的一环,是最后的斩首行动。”
成才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把全城十几万军民的性命,压在‘幽灵’十一个人身上,这是一场我们输不起的豪赌。”
“我们赢了,但这种胜利,不可复制,充满了侥幸。”
“如果宫本秀一的警卫再多一个排,如果鬼子骑兵再快十分钟,如果我的子弹卡壳……”
他没有说完,但那后果,不言而喻。
刘嫣然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她立刻提出:“反斩首!我们必须构建一个更具韧性的指挥体系!”
“设立A、B、C三个备用指挥部,明确指挥官的交接和信息同步流程。必须保证指挥中枢被摧毁后,部队不会瘫痪!”
他们的讨论,从具体的战术层面,飞速上升到战略层面。
成才提供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战场直觉。
刘嫣然则用她缜密的逻辑,将这些血腥的碎片,归纳、总结,变成可以复制、学习的条文与准则。
成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也是一门如此复杂而严谨的学问。
刘嫣然也第一次明白,书本上的理论,在现实面前是多么脆弱。
思想的碰撞,灵魂的共鸣。
这天晚上,刘嫣然在笔记本的崭新一页上,用一种带着仪式感的郑重,写下新的标题。
《特种作战与非对称战争指导纲要(第二版修订草案)》
下面,是几个全新的章节名:
《城市立体化防御体系构建与应用》
《论地道战在未来战争中的战略价值》
《指挥系统反脆弱性建设与反斩首作战条例》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抬起头。
油灯的火苗跳动,将成才那张清秀坚毅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他的眼神专注地落在那些草图上,像在凝视未来的战场。
刘嫣然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成才,”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
“这次胜利,不只是守住了一座城。它告诉所有人,也告诉我们自己——我们不仅能打游击战,也能打阵地战,能打攻坚战!”
“我们正在改变这场战争的规则!”
成才转过头,看着她眼中那团明亮的火焰。
他心脏最深处的那块坚冰,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拨开额前那缕不听话的碎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时——
窑洞外,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让人心悸的慌乱,猛地停在门口!
“报告!”
一个嘶哑、上气不接下气的吼声响起。
“团长!政委!参谋长!总部加急!绝密电令!”
话音未落,一名通讯兵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带着极度的疲惫与紧张。
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用火漆严密封装的牛皮文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