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南华门大街。
瑞福祥绸缎庄的后院,书房内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盘旋,最终消散于空气里。
灯下,掌柜钱伯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乌木算盘上拨动,算珠碰撞间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他已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一身剪裁得体的长衫,将老派商人骨子里的精明与儒雅衬托得恰到好处。
无人能够想到。
这位在太原商界人脉通达、颇具声望的老掌柜,正是亮剑旅情报网络中,那枚最关键的棋子,代号“老裁缝”。
他在这座被日寇铁蹄践踏的城市里,已经潜伏了整整八年。
八年光阴,他迎来送往,看着白鬼子到日军的转换。
八年血火,他亲眼见证了无数次发生在城里城外的厮杀,也埋葬了太多无名的同志。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如同墙角最不起眼的青苔,在阴影中沉默,在潮湿里扎根。
不显山,不露水。
他的根须,却已悄然蔓延至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绸缎庄,是日伪高官太太们最爱光顾的地方。那些养尊处优的女人们,在挑选衣料的不经意间,谈论着丈夫的升迁与烦恼,抱怨着同僚的愚蠢与贪婪。
他名下的茶馆,则是伪政府大小官员们消磨时光的去处。牌桌之上,酒酣耳热之际,总有人会吐露出对日本人苛刻与蛮横的真实怨气。
钱伯就凭着这些看似琐碎的只言片语,耗费八年心血,织就了一张庞大而隐秘的情报网。
这张网,无声无息,笼罩着整座太原城。
三天前,他收到了来自“上级”的唤醒指令。
八年来,这是第一封,也是加密等级最高的指令。
电文内容被破译后,只有两个字。
“春雷”。
这是他们之间早就约定好的最高行动暗号。
它的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组织将有石破天惊的重大行动,所有处于“冬眠”状态的种子,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全部进入战备状态。
钱伯面无表情地烧掉了电报纸,看着灰烬在烟灰缸里彻底冷却。
他依旧每天拨弄着算盘,接待着客人,扮演着那个唯利是图的绸缎庄掌柜。
但那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在他心念的驱动下,悄然收紧。
今天,第二封指令抵达。
指令的内容,让这位心志早已磨炼得不生波澜的老地下工作者,也感到了一阵心绪的起伏。
“获取太原市政供水、供电系统原始设计图。重点:第一军司令部独立供电系统。”
“收集日军第一军特高课新任顾问,黑田研二大佐,所有个人信息及社会关系。”
算珠的脆响声戛然而止。
钱伯放下算盘,缓缓走到窗边,双手负后。
他看着院中那棵在寒风中伸展着光秃枝丫的枯老槐树,目光沉静。
供电和供水图纸,难度在他的掌控之内。
那些前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城市建设资料,全部存放在伪政府的城建档案室里。
而那个档案室主任,是他茶馆的常客。
一个脑满肠肥,除了贪财和好色之外再无任何追求的庸人。
对付这种人,钱伯有的是办法。
几根黄澄澄的金条,再许诺两个从天津卫弄来的漂亮女人,足以让那个家伙把亲爹的骨灰都“借”出来一晚,何况是几张旧图纸。
真正棘手的,是第二个任务。
那个代号“剃刀”的男人,黑田研二。
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影子。
他抵达太原已经快一个星期。
既不住军方安排的高级军官官邸,也极少在第一军司令部公开露面。
除了抵达太原的第一天,筱冢义男为他举办的那场小范围接风宴之外,这个人就再未出现在任何公开社交场合。
钱伯动用关系,查阅了特高课的内部档案。
关于这位新任顾问大佐的信息,少得可怜。
只知道他来自东京的参谋本部,是日本陆军中罕见的,拥有德国留学背景的精英。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一个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对手,该从何处下手?
钱伯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书桌上的一张烫金请柬上。
那是筱冢义男的夫人,以私人名义,邀请太原城中有头有脸的商界名流,参加的一场茶话会请柬。
地点,就在戒备森严的第一军司令部的后花园。
他的瑞福祥绸缎庄,作为皇军的“优秀合作商”,自然在受邀之列。
一个计划的轮廓,在钱伯的脑中迅速清晰起来。
他走到门口,唤来了心腹伙计小六子。
小六子是他耗费数年心血,亲手培养起来的地下党员。
“小六,你去一趟‘百草堂’,找孙掌柜。”钱伯沉声吩咐。
“就说我最近夜里心绪不宁,睡不安稳,让他照老方子,给我配几副安神的汤药。”
他的声音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方子里,记得让他加一味‘夜交藤’。”
“夜交藤?”小六子的眼神动了一下。
“对。”钱伯微微颔首,没有解释。
“然后,你再跑一趟城西的‘黑市’。”
“帮我寻一样旧物,要有些年头的,最好是德国货。”
他压低了声音,在小六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出了那件东西的名字。
小六子的脸色变了变,但随即恢复了平静,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
“掌柜的,我明白了。”
“去吧,路上小心,别让人跟上。”
小六子转身离去,脚步沉稳而迅速。
钱伯重新回到书桌前。
他沉默地研墨,提起一支狼毫,在面前的宣纸上,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大字:
“静待雷声”。
他能感觉到,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太原城的上空聚集。
而他,以及那些和他一样,在黑暗中沉潜了多年的“种子”,就是引爆这场风暴的第一道闪电。
……
与此同时。
太原城内,一处毫不起眼的普通民居里。
王喜和他率领的十一名渗透队员,已成功与城内的地下交通站完成了接头。
他们脱下了身上那套散发着馊味的难民破烂衣衫。
换上了最寻常的市民服装。
十二个人,被迅速拆分成六个小组。
他们摇身一变,化身为街头的黄包车夫、巷口的卖烟小贩、店铺里的学徒工……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这十二滴水,融入了太原这座巨大的城市海洋。
王喜的新身份,是城南一家米铺的新伙计。
这天下午,他借着给大户人家送米的机会。
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按照指令,来到了瑞福祥绸缎庄的后门。
他抬起手,按照约定的暗号,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人,正是小六子。
两人没有一句言语,仅仅是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完成了身份的确认。
王喜将肩上那袋沉重的米扛进门房,放在了角落。
小六子则从柜台下,递给他一个入手沉甸甸的蓝布包。
“掌柜的让带给你的,路上小心。”小六子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如同蚊蚋。
王喜用力点头,接过布包,没有片刻停留,转身推着空车离去。
回到交通站的安全屋,王喜立刻打开了布包。
布包里,是十二份崭新的身份证明,从户籍到良民证,一应俱全,天衣无缝。
身份证明下面,是一张用手工绘制,却又详细到极点的太原城内地图。
地图上,用红色的墨水,清晰地标示出了几个可供紧急使用的安全屋位置。
甚至还有一条,通往城郊“王家堡”方向的,最安全的紧急撤离路线。
在布包的最底部,王喜摸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他展开信纸。
信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一句简短而有力的话。
“‘剃刀’已入鞘,磨刀石待命。”
王喜一瞬间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但他能感觉到,这是参谋长在通过“老裁缝”,向他们这支尖刀小队下达指令。
猎物已经出现,他们这些“磨刀石”,该开始行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和信纸收好,贴身藏起。
黑暗中,他的眼中闪动着压抑的光。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弟兄们的真正任务,从这一刻起,才算正式展开。
他们要在这座龙潭虎穴之中,为参谋长那把准备肢解敌人的致命“手术刀”,铺就最后一段,通往地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