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研二不住司令部官邸，那里刻意彰显的奢华令他厌烦。
他也不去特高课总部，那栋建筑里混杂着血腥与霉味的压抑，会扰乱他的嗅觉。
他为自己选择的住处，是法租界内一栋僻静的二层小楼。
这里曾是一位法国商人的别墅，安静，隐蔽。
更重要的是，从这里，能够俯瞰半个太原城。
他的作息规律得如同机芯里的齿轮。
每天天还未亮，他便会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
晨间的寒气带着清冽，他架起一部德国蔡司工厂出品的军用望远镜，观察这座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城市。
他在寻找。
寻找这座城市的“呼吸”。
在他看来，任何城市都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
人流、车流是血液，物资流动是新陈代谢，信息传递则是遍布全身的神经网络。
这些，共同构成了城市的脉搏。
一个顶级的猎手，必须拥有从最细微、最不起眼的脉搏跳动中，察觉猎物踪迹的本能。
今天，他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座城市的、陌生的心跳。
他的望远镜，定格在城南那片龙蛇混杂的黑市。
最近几天，那里几种特定商品的价格，出现了极不寻常的波动。
第一种，是药品。
盘尼西林和磺胺粉。
这两种在战场上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人命的特效药，价格在短短三天之内，翻了三倍。
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存货，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一扫而空。
第二种，是无缝钢管和高压气瓶。
这些平时只有少数兵工厂或大型维修厂才会用到的工业品，近期的交易量，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
第三种，则显得古怪。
辣椒粉，以及那些品相极差、甚至有些发霉的陈年茶叶。
这两种东西，价格非但没有上涨，反而一路走低。
运出黑市的数量，却大得惊人。
黑田研二放下望远镜，金属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
他走到书桌前，在一张洁白的和纸上，用笔杆蘸饱了墨，写下这几样东西。
盘尼西林、磺胺……
他的笔尖悬停在纸上。
这不是用来治疗伤寒感冒的药物。
这是用来应对枪伤、弹片伤以及术后感染的军需品。
大量的军需品。
钢管、气瓶……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在德国军事学院留学时，靶场上的场景。
压缩气体将燃料喷射而出，化作咆哮的火龙，瞬间吞噬三十米外的沙包工事。
用这些东西，可以制作简易的爆炸物。
或者……火焰喷射器。
他的笔尖，最后落在了“辣椒粉”和“陈茶”上。
黑田研二的笔尖，在“辣椒粉”三个字上，重重地一顿，一滴浓墨渗透纸背。
一段战报的描述，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浮现。
不久前的平安县城保卫战，八路军曾利用复杂的地道，给皇军的工兵部队造成巨大麻烦。
其中一种战术，就是将混合了大量辣椒粉的浓烟，用鼓风机灌入地道。
那种窒息性的烟雾，足以让任何帝国勇士在痛苦中失去战斗力。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几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让他脊椎发紧的可能。
城里，有人在秘密地、大规模地储备战伤药品。
城里，有人在制造威力巨大的巷战武器。
城里，有人在为一场……残酷血腥的地道战，做着准备。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抵达太原之后。
“有意思。”
黑田研二的嘴角，牵动出一个森然的纹路。
“看来，我的对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出招了。”
他拿起桌上的黑色电话，沉稳地摇动曲柄，接线员很快接通了特高课课长吉野的办公室。
“吉野君，我需要你立刻查几件事。”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不带波澜，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感。
“第一，以整顿市容为名，封锁城南黑市。控制所有参与过盘尼西林、无缝钢管、辣椒粉交易的商贩，秘密审讯，天黑之前，我要知道买家的所有信息。”
“第二，调取城内所有医院和药店，最近一个月的药品出入库记录。特别是盘尼西林和磺胺类药物，任何一笔大额交易都不要放过。”
“第三，派你最得力的人手，去查瑞福祥绸缎庄。它的掌柜，叫钱伯。我要知道他最近二十四小时内，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吉野显然有些错愕。
“黑田大佐，这个钱伯……他是皇军的朋友，是太原商会的头面人物，筱冢将军夫人的茶话会，他都是座上宾……”
“执行命令。”
黑田研二用四个字打断了他。
“哈依！”
电话那头传来吉野猛然并拢脚跟的声音。
挂断电话，黑田研二重新走到阳台。
他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落向城市的最中心——那座被铁丝网和岗哨层层拱卫的第一军司令部大楼。
如果敌人真的在准备一场发生在太原城内的战争，那么，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摧毁的目标，会是什么？
军火库？火车站？还是……
那个被斩首的宫本秀一的死状，突兀地闪现在他眼前。
黑田研全无征兆地转身，快步走回书桌前，抓起了另一部红色的专线电话。
这部电话，直接通往第一军司令官，筱冢义男的办公室。
“将军阁下！”
他省略了客套的问候，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
“我建议，您立刻加强司令部自身的防卫等级！特别是……地下！”
“地下？”
电话那头，筱冢义男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是的，将军。”黑田研二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凝重，“我严重怀疑，敌人真正的渗透路线，不在地面，而在我们的脚下！”
“我需要司令部最原始的建筑图纸！包括所有的通风管道、排污系统、以及紧急避难通道的全部资料！”
筱冢义男被黑田研二那股山雨欲来的语气感染了。
他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出于对这位帝国之眼的信任，还是立刻下令：
“好！我马上让副官去城建档案室取！立刻！”
黑田研二放下电话，听着话筒里的忙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正在和时间赛跑。
对手那把致命的刀，已经亮了出来。
刀锋，可能已经触及到了帝国的皮肤。
而他，必须在这把刀切开动脉之前，攥住那只握刀的手。
他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太原军事地图前，目光在上面一寸一寸地扫过。
药品、武器、地道战术、斩首目标……
这些线索，像一根根蛛丝，在他高速运转的大脑中飞速交织、连接、重组。
所有的丝线，都指向了一个区域。
城南。
黑市在城南。
几家被大量收购药品的黑市诊所，也都在城南。
他记得，刚刚下令调查的瑞福祥掌柜钱伯，在城南，也有一处不常居住的宅子。
巧合？
黑田研二从不相信战争中有巧合。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以城南为中心，画了一个巨大而潦草的圆圈。
“来吧。”
他看着那个刺目的红色圆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语。
“让我看看，你到底藏在哪里。”
一场无声的、以整座城市为棋盘的绞杀，已进入最惊心动魄的阶段。
此刻，作为猎物的王喜，正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装作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米铺伙计，从一家挂着“百草堂”牌匾的药铺门口，缓缓走过。
他的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见了药铺柜台后。
那个正在低头用戥子称量药材的孙掌柜，抬起头，冲他的方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王喜的心脏，猛地收了一下。
他知道。
“磨刀石”，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