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低声呢喃,像是一缕即将熄灭的青烟。
他不敢碰。
不敢摸。
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突然。
床上那个烧得毫无知觉的人,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很轻微。
但在这凝固的空气里,却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李云龙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紧接着。
杨秀芹那干裂起皮的嘴唇,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梦呓般的呻吟。
“水……”
这一个字。
是天籁!
“活了!她活了!”
刘嫣然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的尖叫带着哭腔!
李云龙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满是老茧和硝烟味道的大手,颤抖着,摸向杨秀芹的额头。
温的。
不再是之前那种能把人烫伤的滚烫。
那股要人命的高热,真的在退!
“不烫了……”
李云龙嘴唇哆嗦着,重复着这三个字。
“真的不烫了……”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这个敢跟旅长拍桌子骂娘的团长,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床边。
他看着床上那个缓缓恢复生机的女人。
看着她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眼泪。
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中,决堤而出。
他没有哭出声。
只是死死咬着牙关,巨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不是悲伤。
是劫后余生。
是失而复得。
是一个男人,在把心从鬼门关硬生生拽回来之后,最原始的宣泄。
赵刚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拍里了。
而另一边。
在门口。
成才看到那支救命的药剂被推进杨秀芹的身体,听到那一声微弱的“水”之后,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断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一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倒下的前一秒,他被冲过来的魏和尚和几个战士死死架住。
“副参谋长!”
“快!卫生员!副参谋长也倒了!”
整个独立团团部,在经历了地狱般的死寂后,终于迎来了黎明。
这一夜,注定无眠。
……
第二天,下午。
阳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一片暖黄。
成才睁开了眼。
入目,是熟悉的窑洞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他动了动身体,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伤口,都被处理过了。
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你醒了?”
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
成才转过头。
刘嫣然正坐在床边的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整齐,只是脸上那份疲惫和深深的黑眼圈,怎么也掩盖不住。
“婶子她……”成才开口,嗓子沙哑得像破锣。
“烧已经完全退了,今天早上喝了半碗米粥。”刘嫣然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你的药,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成才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值了。
这一趟,没白跑。
“谢谢。”他由衷地说道。
刘嫣然摇了摇头,她扶了扶眼镜,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和专注。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
“我需要一份完整的行动报告。”
“从你们潜入,到撤离,所有的细节。”
“你们这次行动的价值,远不止是带回了药品。”
“我需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突破日军的封锁,找到药品,并且全身而退的。”
“这些经验,如果能整理出来,推广下去,未来就能救更多的人,让我们的战士在敌后行动时,少流很多血。”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没有丝毫的个人情绪,只有纯粹的、理性的求知和责任感。
成才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心里第一次,对她产生了一丝敬佩。
她和这个时代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样。
“好。”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窑洞里,只有两种声音。
成才沙哑而平稳的叙述声,和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我们通过城北的排污河进入下水道,下水道全长约四点三公里,有十七个出口,其中三个已被日军焊死……”
“……日军陆军医院的守卫,二十五分钟换岗一次,探照灯扫荡周期一分三十秒,巡逻队绕行一圈十五分钟。侧门是防卫弱点……”
“……伪军军火库,木质结构,守卫形同虚设,旁边五十米是染料坊和木材厂,一旦引爆,火势无法控制……”
“……西城墙,靠近居民区,有三座炮楼的射击视野被‘德胜酒楼’遮挡,存在超过三十米的火力盲区……”
“……日军宪兵司令部指挥官宫本少佐,性格暴躁,指挥风格激进,容易被激怒……”
“……城内电厂,德国克虏伯发电机组,位于地下室,只有一个排的伪军看守……”
成才说的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他没有描述任何战斗的惊险,没有渲染任何个人的英勇。
他只是在用最冰冷、最客观的语言,复述着一个个数据,一个个时间点,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漏洞。
刘嫣然的笔,越记越快。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的后背,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原本以为,自己记录的,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敌后奇袭。
可听到最后,她才惊恐地发现。
这哪里是什么行动报告!
这分明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针对整座平安县城的……解剖图!
成才和他的“幽灵”小队,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就把这座日军重兵把守的县城,从内到外,剥了个干干净净!
当成才说完最后一个字,刘嫣然也停下了笔。
她看着笔记本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只觉得那不是字,而是一把把即将出鞘的刀。
她合上本子,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
她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敢再看成才一眼,脚步匆匆地走出了窑洞。
她必须立刻把这份东西,交给政委!
直觉告诉她,独立团,不,是整个晋西北,可能都要因为这份报告,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
独立团,政委窑洞。
赵刚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伤亡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幽灵”小队,无人阵亡,三人重伤,十二人轻伤。
这个战果,堪称奇迹。
但看着报告上那些“刀伤”、“贯穿伤”、“骨裂”的字眼,他心里依旧沉甸甸的。
“政委!”
刘嫣然推门而入,将手里的笔记本,重重地放在了赵刚的桌上。
“这是成才的行动报告。”
赵刚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接过本子。
“这么快就整理好了?辛苦了,刘同志。”
他翻开了第一页。
起初,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可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凝固了。
眉头,越皱越紧。
当他看到关于日军指挥系统、兵力部署、后勤补给、城防漏洞的详细记录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那张由刘嫣然根据成才口述,重新绘制的平安县城简易地图上。
地图上,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出了军火库、宪兵队、主军营、炮兵阵地、发电厂、水厂……
每一个关键节点,都被一个冰冷的圆圈框住。
一条条箭头,从一个节点,指向另一个节点,构成了一张复杂而致命的攻击网络。
赵刚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刘嫣然,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骇。
“他……他把这些……全都摸清楚了?”
“是的。”刘嫣然点头,脸色同样苍白,“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到了分钟,精确到了人。”
赵刚的身体向后一靠,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脑子里一片轰鸣。
他终于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抢药,只是一个幌子!
或者说,抢药,只是这次行动“顺便”完成的次要目标!
成才真正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逃出来!
他带着三十一个人,一头扎进那座钢铁囚笼,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是为了……侦察!
是为了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那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是为了用自己的眼睛,去洞悉敌人每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炸掉军火库,制造混乱,是为了测试日军的应急反应速度和兵力调动模式。
他选择从西城墙突围,是为了验证那条火力盲区的真实有效性。
这一切,都是一场规模宏大、目标明确的……战前武装侦察!
赵刚拿起桌上的那支铅笔,手却抖得厉害。
他看着地图,许久,才缓缓地,在那张地图的最上方,写下了三个字。
攻城。
他看着那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子……”
赵刚喃喃自语。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想起了成才回来时那副血人般的模样。
想起了他甩出药包时,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这个家伙,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去搏一条生路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把整座平安县城,一口吞下!
赵刚猛地站起身,在窑洞里来回踱步,心乱如麻。
不行。
这件事,太大了。
大到他一个人根本扛不住。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笔记本,连招呼都来不及跟刘嫣然打,转身就冲出了窑洞。
他必须立刻去找李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