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峪，独立团团部。
新房里的油灯，灯芯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在油里微弱地挣扎，随时都会熄灭。
窑洞里又冷又闷，空气像是凝固了，压得人胸口发慌。
卫生员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整张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
他嘴唇哆嗦着，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对着一旁像两尊石雕般站着的李云龙和赵刚，用尽全身力气，却只能发出一个绝望的、轻微的摇晃。
“团长……政委……”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嫂子的脉搏……没了。”
卫生员闭上眼，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几个字。
“准备……后事吧。”
轰！
李云龙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炮弹，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他身子猛地一晃，想冲到床边，腿却软得不听使唤，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最后那点摇曳的火光，彻底灭了。
他就这么顺着墙壁滑落在地，瘫坐着，像个被抽空了骨头的麻袋。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在旅长面前拍桌子的李云龙，不见了。
现在地上的，只是一个被抽走了魂儿的男人。
赵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放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节绷得发白。
床沿边，一直帮忙擦拭的刘嫣然也停下了动作，手里的毛巾“啪”地掉进水盆，溅起一圈冰冷的水花。她无力地靠着床沿，一行清泪终于压抑不住，滚烫地滑过脸颊。
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吗？
就在这时！
“报告！报告团长！”
门外，一个哨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声音因为狂奔和激动，嘶哑得变了调！
“副参谋长！是副参谋长他们——”
“回来了！”
回来了！
这两个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悍然劈开了窑洞里的死寂！
话音未落，门帘被“哗啦”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扯开！
一道身影，直挺挺地撞了进来！
是成才！
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黑色的污泥和凝固的血痂覆盖，作战服撕裂成一条条的，脸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他身上那股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窑洞里沉闷的空气。
他就那么扶着门框，身体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全凭一股意志才没有倒下。
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洞穿了窑洞里的昏暗与绝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在了他的身上！
瘫坐在地的李云龙猛地抬头，那双眼睛里，一簇疯狂的火苗轰然重燃！
成才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蛮力，将怀里那个沾满泥水的帆布包，朝着刘嫣然的方向，狠狠甩了过去！
“药！”
一个字。
沙哑，短促，却石破天惊！
刘嫣然浑身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从麻木中惊醒，下意识伸出双手，死死地接住了那个沉重无比的帆-布包！
李云龙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头疯牛一样扑了过去，差点被脚下的凳子绊个跟头。
“药！老子的药！”
刘嫣然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那不是恐惧，而是从绝望的万丈深渊被猛然拽回天日的狂喜，巨大到让她几乎昏厥！
她用撕、用扯，指甲都崩裂了，猛地拉开了帆布包！
里面，是染血的绷带，几块干裂的饼干，和一堆冰冷的弹匣。
而在这一堆冰冷与死亡的物件正中，几个用棉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玻璃瓶，安然无恙。
蓝色的瓶身，白色的标签！
上面那行日文，刘嫣然看不懂，但标签上那个红色的、国际通用的双蛇徽记，她认得！
盘尼西林！
是盘尼西林！他们真的带回来了！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刘嫣然喜极而泣，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靠在门框上、胸膛剧烈起伏的男人。
泪眼模糊中，他的身影是那么的可靠。
但现在不是时候。
她猛然转身，前一秒还柔弱无助的知识分子，这一刻，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化身为一名最冷酷果决的战地医生！
“酒精！热水！注射器！”
“快！都给我！”
她的声音，清亮，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成了混乱场面的定海神针！
卫生员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递上东西。
刘嫣然的动作，快，且稳。
消毒。
抽药。
排空空气。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她捏着那支盛满了淡黄色希望的注射器，走向床边。
整个窑洞，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云龙死死攥着拳，一双眼睛瞪得血红，死死盯着那根纤细的针头，仿佛那不是针，而是他的命。
成才靠着门框，身体的疲惫与剧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神经，但他咬着牙，强撑着没有闭眼。
他看着刘嫣然。
看着她专注认真的侧脸，在昏黄灯光下，那份沉着冷静有一种别样的力量。
看着她将那支承载着二十二名队员性命和整个独立团希望的针剂，缓缓地，稳稳地，刺入了杨秀芹的手臂。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注射器里药液被缓缓推入的微弱声响。
这一针。
重于泰山！
针管，空了。
刘嫣然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被旁边的赵刚及时扶住。
窑洞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病床上那张依旧烧得通红的脸上。
一秒。
两秒。
五秒。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李云龙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妻子的脸，却又不敢。
他缓缓凑到床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的嗓音，低声呢喃。
“秀芹……你他娘的……倒是睁开眼看看老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