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世界,陷入绝对的死寂。
耳蜗里只剩下血液流淌的嗡鸣,和心脏撞击胸腔的闷响。
沙土的重量,压在身体的每一寸。
冰冷的触感,正透过单薄的军装,抽走她最后一丝温度。
她就是一具被草草掩埋的尸体,正在和这片黄土地融为一体。
时间,失去了意义。
起初,眼皮上光线的明暗,是她判断时间的唯一依据。
很快,这依据也模糊了。
身体的抗议,成了新的计时器。
先是饥饿。
胃部拧成一团,无声地痉挛。成才给的炒面,那坚硬的、带着油香的食物,此刻是世上最诱人的珍馐。
然后是干渴。
喉咙是一片被暴晒的河床,干裂,刺痛。昨夜那口冰冷的泉水,成了此刻最奢侈的妄念。
最先崩溃的,是肌肉。
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远比负重二十公里奔袭更痛苦。
酸麻感是无数只蚂蚁,从脚趾啃噬到大腿根。
她的小腿肚开始失控地抽搐。
她不敢动。
任何一丝轻微的动作,都可能引来那个男人冰冷的注视。
她更怕,自己会成为这台精密杀戮机器上,第一颗被剔除的不合格螺丝钉。
意志力,是她对抗身体本能的唯一武器。
她开始在脑中默写成才教的战术符号,默写那些血腥高效的杀人技巧。
她强迫自己思考,如果自己是成才,会如何安排这次行动。
精神高度集中,身体的痛苦竟被隔绝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从头顶的地面传来。
刘嫣然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没有睁眼,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是他。
成才。
那个男人,一个巡视领地的幽灵,正在检查他的每一个“零件”。
脚步声在她头顶停顿了足足十几秒。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压力。
一双眼睛,穿透了薄薄的土层,审视着她的灵魂。
她的伪装,在那道目光下,不堪一击。
终于,脚步声再次响起,远去。
刘嫣然紧绷的神经,这才敢有片刻的松弛。
就在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从土层的缝隙里被无声地塞了进来,轻轻碰到了她的嘴唇。
半块干硬的炒面饼。
刘嫣然的身体僵住。
她没动,也没有立刻去吃。
她只是静静感受着炒面饼的轮廓,感受着它粗糙的质感。
她只是用舌头,小心地,一点点地舔舐着那块炒面饼。
唾液润湿了干硬的炒面,分解出的碳水化合物,化作一股微弱的暖流,注入她几近枯竭的身体。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能量,成了支撑她不被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
当最后一丝光线从地平线消失。
成才的声音,从地底的缝隙里渗出,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准备。”
两个字。
一道无声的电波,瞬间激活了这片沉寂的土地。
刘嫣然的动作极其缓慢,推开头顶的沙土,坐了起来。
她看见了。
周围,一个个“土堆”、“石块”、“草丛”……活了过来。
二十八名队员,悄无声息地站起身。
长时间的潜伏,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僵硬。
每一个动作,都舒展,流畅,充满了压抑的力量。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用最快的速度,检查武器和装备。
成才走到刘嫣然面前,递过水壶。
刘嫣然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
“记住刚才的感觉。”成才的声音很低,“恐惧,饥饿,痛苦。这些,会在关键时刻,救你的命。”
刘嫣然没有回答,只是用力点头。
她懂了。
只有亲身体验过极限,才能在真正的极限到来时,保持绝对的冷静。
“现在,跟上。”
成才做了一个手势。
队伍再次启动。
这一次,不是长途奔袭。
是一场刀尖上的潜行。
黑石沟的地形,比昨夜的山坡复杂得多。
遍地碎石,一踩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枯的灌木丛,枝杈纵横,一碰就会“咔嚓”断裂。
这些白日里不起眼的障碍,在死寂的黑夜里,都成了致命的陷阱。
“幽灵”分队的行进方式,颠覆了刘嫣然对“走路”的认知。
他们不走直线。
队伍化作一条拥有生命的蛇,总能找到最完美的路线。
时而贴地匍匐,时而侧身横移,时而像狸猫一样,在石块间无声跳跃。
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比编排好的舞蹈更精准,更致命。
刘嫣然被夹在队伍中间,压力倍增。
她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她将全部精力,都用来模仿前面那个队员的动作。
他的脚尖如何落地,她的脚尖就如何落地。
他的身体如何扭转,她的身体就如何扭转。
她的大脑,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复刻机。
渐渐的,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她成了这条“蛇”身上的一片鳞甲。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动作,全部融入了整个队伍的节奏。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将生命完全交托给一个集体。
这让她恐惧。
也让她……安全。
行进了大约半个小时,最前方的成才,忽然举起了右手。
整个队伍,瞬间定格。
所有人都蹲下身,与黑暗融为一体。
刘嫣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顺着成才的视线望去。
前方大约五百米外,山坳的最高处,一点昏黄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
目标。
日军,七号观察哨。
那一点火光,是一颗钉死在黑夜幕布上的,昏黄图钉。
距离,五百米。
风从哨所的方向吹来,裹挟着极淡的烟火气,和更淡的、属于人类的污浊。
成才没有动。
他整个人与山岩融为一体,气息全无,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
刘嫣然的心脏,却在胸腔里野蛮冲撞。
是这里了。
黑石沟,七号观察哨。
三十二个敌人,就在那片火光之后。
三十二条即将被“抹除”的鬼子。
她强迫自己冷静,模仿成才,控制呼吸,将身体的轮廓压到最低。
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却无法抑制。
这不是演习。
沙盘上那根代表哨所的枯树枝,此刻,是一个真正的,会吞噬生命的猛兽巢穴。
时间,一分一秒地凝固。
成才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他在等。
等风,等云,等一个绝对完美的时机。
刘嫣然不懂。
在她看来,夜色已是最好的掩护。
但成才的耐心,比他身下的岩石更加坚固。
终于,一片乌云,迟缓地爬了过来,吞掉了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星光。
整个世界,堕入纯粹的漆黑。
就是现在!
成才的右手,在黑暗中打出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
刘嫣然的瞳孔收缩。
那是她在教材里见过,却从未奢望在现实中目睹的战术指令——“分组渗透,菱形推进”。
下一秒。
他身后二十七道影子化作七股,如墨汁滴入清水,悄无声息地洇散开来。
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向着那点火光包抄而去。
动作迅捷,却不带起一丝风声。
转瞬间,原地只剩下成才和刘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