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直是一个逃跑的信号，温润的风一吹，心里就该蠢蠢欲动，在过去的十年间，家馨就是踩着这样的节奏，北上求学、工作、生活。
只是今年不一样了。
她站在这个县城里最高的一个酒店的厕所里面，排队间隙，透过窗户，望着整座干枯的城市。在大太阳底下，那些刚被开垦的大马路，就像是一条条巨兽，摧毁了树木、山丘，蹚平了村庄。到处变得弯弯曲曲的，又飒白飒白的，晃得人眼睛实在不舒服。
家馨顺势摘了隐形眼镜，刚一摘完，小姨就寻到了厕所，心直口快得说：“他们家什么意思啊，订婚耶！”家馨的神情有些回避，低头洗了个手，然后又一声不吭地转头去拿擦手纸。
小姨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订婚一个人哪能行的啊。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啊，你没看见，你爸爸妈妈的脸色都不太好，他们家倒是当啥事也没有…”小姨自顾自地说着，“他到底是还是不来？”小姨这平平常常的一句发问，家馨心里却没有答案，“我不知道”“别问我”充斥着家馨的脑子，但这话她又要怎样说出口呢？！小姨一个劲地追着问，家馨回答不了小姨的问题，索性插空赶忙钻进了厕所隔间。
门一关，但事情却还没完。隔间外， 小姨还在一门之隔的外面说着“你啊，就是平常对他太好了。赶紧给他打电话啊”。
隔间里，家馨被一股尿骚味包裹着，蹲坑上还有残留的尿渍，纸篓子里是杂乱的纸巾，家馨的狼狈和此刻的场景倒是相得益彰了。她看了一眼手机，在和世康的聊天界面里面，只有她的自说自话，而世康却一直没有哦回复。家馨实在是焦躁得很，于是拨通了世康的电话，电话一直是盲音，根本接通不了。家馨只好又给世康追了几条消息，“到哪里了？”“你记得到啊。。。”“你抽空回个消息吧。。。”
家馨发出的消息，是绵软无力的。在这段关系里面，她也一直都是那个顺从，弱势的那一方。小姨的话一直喋喋不休的，让她不是滋味。而更可怖的是，今天订婚宴，两方的亲戚都基本来齐了，那齐刷刷的眼神，落在家馨身上，哪一个又不是炙热的拷问、审视呢？！然后，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女的在男的那里就是毫无分量的！！！
家馨从隔间里面走出，小姨对着镜子补妆，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那不来，吃席还开不开，我中午还要午休的，下午一堆事情。”
家馨回到包间，刚进门，世康的妈妈徐海英看见家馨进来，就立马站起来，提了一杯，“家馨来得正好，快过来。”徐海英热络的招呼家馨，不过下一句话倒是让家馨不好受了，“刚世康来了信息说今天不过来了，这一杯就是我代表世康的……”家馨听到徐海英这么说都惊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世康还是没有回她消息。然后，那种不舒服又更加猛烈地翻涌上来了，没想到自己要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自己的准老公今天不来了！她到底是和谁订婚，她到底算个什么，生气、伤心、疑问，所有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但看见满屋子一堆的人，她将目光投降了自己的爸爸，家馨期待着，在这个难看的场面里面，有人可以替自己发泄一下，给自己出个头。
但家馨的爸爸老余满脸笑靥如花地凑到韩世康爸爸韩年生面前去，提溜着酒，毫无顾忌地说着，“孩子忙，应该的，应该的……”
家馨没忍住，叫了一声“妈，什么跟什么啊。”
老余知道家馨的意思，但现在，他显然和女儿不是一头的。
在这个场子里，老余除了是家馨的父亲之外，更重要的身份是韩年生的下属。老余本来就在医院体系里面比韩年生矮半截，好几个官身。说到底，老余和大家一样，从内心就觉得是“高攀”了这门婚事，自然地，家馨在他眼中是低韩世康一等的存在。而老余的性情，偏偏又是最圆滑的那种。他从医学院大专毕业，走到今天的位置，给到家馨这份还不错的生活，凭借的可不是过硬的技术，而是他那份深得人心的“圆滑”。看穿人的心思，给足对方面子，安排舒服领导，才是老余的看家本领。
现在的情况，他也自然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女儿，而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委屈自己的女儿，虽然不会让老余在职场上平步青云的升官，但也足够维护对方和自己的脸面了。而这个脸面，在老余的心里，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县城说到底，是个很势力的地方，有钱的没钱的，有权的没权的，差很多。这份委屈是家馨的，和老余没有关系，哪怕她是他的女儿。
家馨看向自己四周在场的宾客，几乎所有人都一样，一样的跟着附和着……徐海英更是以主人公的姿态，主持安排着，其乐融融，好不热闹。敬酒、喝酒、又敬酒、再喝酒，这些天天见面的人，就是靠这一杯杯的酒，还有一句句的场面话，联络着他们的感情。
没过多久，徐海英又提了一个酒杯敬家馨一家，她说道，“这一杯，我代表世康敬你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得相互理解，相互体谅。”徐海英这是说给家馨听的，她话里话外在敲打她，意思是不要计较今天韩世康没有来，我们也是认可你的，既然我们都认可你了，你就别再要求什么了。说到底，这话里话外，根本就是把家馨给架上去了，压根儿没想让她吭声。因为只要多说一句，家馨就是不理解、不体谅了。
家馨黑着脸，只能做无声的反抗。
这时候，家馨的妈妈陈惠萍接了一句话茬，“家馨啊，确实脾气不是蛮好”……听到这句，家馨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了，急着怼了一句，“妈。你好好的说我干嘛？”
陈惠萍也不站在家馨这一头，“可不就是吗，就你这个脾气，人家不嫌弃你，你自己也要改。”
家馨也是气急了，“所以呢，今天是不聊彩礼，就说我这脾气对吧。”
家馨的话让徐海英和陈惠萍都有点尴尬，一个不想提，一个不敢提。于是，两个妈妈齐刷刷的看向自己的男人，“急”于甩锅，期待做主，默契噤声。
这时候，韩年生终于开了口，“今天呢，确实是来商量和落实，结婚的具体事宜的。这个嘛，我和老余。”老余在韩年生面前，连连点头的样子，显得韩年生的官威更大了。这种场合，家馨有时候忍不住在想，他们到底是父亲身份多一点？还是上下级关系多一点？！
不过，眼前的这一幕，倒是让这个关系一目了然了，老余和韩年生之间，相互客气的推脱，反倒是凸显了韩年生在两个家庭中间的绝对主控权，他既是韩世康的父亲，也是老余的上司，更是医院的院长。老余滑得和泥鳅一样的性格，断然是不敢吭声提要求的。于是，就把“主权”拱手让给了韩年生，韩年生一本正经打着官腔，还得道貌岸然的，半天也说不出个屁来，来来回回就是“我和老余啊，达成了一致意见，孩子们结婚，我们当父母的肯定全力支持……”但具体重要细节却一个字没提。
家馨在一旁听着，心里忍不住在说，说半天也没说到重点，这种场合，她也不好当面揭穿。只能家馨给韩世康发微信：
“彩礼的事，你和你爸怎么说的？”
“我们家话你带到了吗？”
“？？？？”
“你倒是回个消息啊！”
一连几条微信“扔”过去，韩世康依旧是没有回消息。家馨觉得自己腹背受敌，左右夹击，想挥拳，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时，家馨听见韩年生接着说，“他们孩子们啊，现在都不按规矩来，那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得考虑孩子的想法，彩礼还有嫁妆，本来就是走个过场，我们的意思呢，就是觉得大家都这么熟了，就不搞这些形式主义了。”
很显然，韩世康根本没把话带回去，气得家馨连着给韩世康发去消息，
“你压根没提彩礼的事？？？”
但韩世康仍然没有回复。
陈惠萍冲老余使了个颜色，但老余那脸叫一个烦啊，因为他明明让家馨提的彩礼是至少三十万。听着韩年生这意思，这笔钱是不打算给了。但之前老余给家馨买了房，听这意思，嫁女儿他还得倒贴钱。老余心里的小算盘飞速转起来，但面上，老余和韩年生谁也没再说话。他要是现在把话说出来，条件开出来，不光是让韩年生没面子，自己也面上无光。
家馨说道，“这事，我和世康商量了。”
老余打断家馨的话，立马打起了哈哈，“这事呢，还是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反正最后都是给孩子的。你说是吧。”韩年生也就坡下驴，没再多说。
酒过三巡，老余见韩年生和徐海英不在席上， 又把压力全部都给到家馨，直接就质问道:
“你到底怎么办事的??!!”
“三十万都不给吗，余家馨，你就这么不值钱？！”
“你不要觉得自己还有得挑，年纪这么大了，不抓住就有你后悔的!!!”
老余的话向机关枪一样对着家馨进行了无差别扫视，更恐怖的是，家馨居然老余说的竟然有那么些道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处在热闹里，她却像掉进了一个深深的、窒息的水下。
热闹有时候会掩盖很多东西，在这场酒席里，它掩盖了韩世康的”失踪“，余家的“体面”，还有老余和陈惠萍对家馨的责怪、不重视。一场离谱的订婚，竟然也能这么和和气气的过去了。只有家馨暗暗觉得不对劲，在她人生接棒赛，从一个家庭迈向另外一个家庭的这场比赛中，她没有感受到重视，甚至压根没有感受到在乎。
家馨眼前杯子和杯子碰撞，那个庆祝的声音，显得尤为的刺耳。它仿佛就在你的耳边，咣当这么一下，很犀利，然后就稀碎，咣——咣——咣——破碎的声音，让家馨有些恍惚了。
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她想了很久，确认了，那是梦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