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这些粗鄙之物对顾南星来说还是很遥远的存在,粗布棉麻对她而言,只觉得硌的皮肤生疼,那时她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垫脚都嫌粗糙的粗布棉麻对她而言都是奢望。
他们在流放路上,被其他流民强行换了衣服,能不衣不蔽体,已经是衙差给顾家女眷最后的体面。
顾南星看着手背上还未完全好的冻疮,想到母亲抓着她的手不停地给她搓手取暖的样子,不禁红了眼眶。
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只是她身边已无一人。
“哭什么?”尖锐的女声让她回过神来。
和她同住的丫头薛梅一脸嫌弃的看着顾南星:“就算死了老子娘,也不可以在主人家掉眼泪,会给主人带来晦气的,晓得不?”
薛梅居高临下的看着顾南星,将一个木盆重重的摆在桌上:“我叫薛梅,是西厢管事的,你以后归我管,明白?”
“是,薛梅姐姐。”顾南星察觉到薛梅眼中的不善,拿起盆出门打水。
不一会儿,顾南星便端着一盆热水返回。
“薛梅姐姐请洗手。”
这些奴仆之间拜山头的规矩,都是她在顾国公时,听丫鬟当新鲜事和她说的。
那时她每每睡不着觉,总要缠着人与她讲故事,她的贴身丫鬟闫雪便将顾国公府的所有新鲜事搜罗来讲给她听。
想到闫雪,顾南星眸中一冷。
国公府遭难后,闫雪是唯一失踪的丫头。
“发什么愣?”薛梅不满的看着顾南星,心中暗道:这丫头看着像是个懂事知规矩的,但是怎么呆头呆脑的总是发愣?听闻三少爷救了她后,她便失忆了,难道竟是个呆子不成?
薛梅观察着顾南星不声不语的模样,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府里传的沸沸扬扬,说三少爷要纳这位南星姑娘为妾,为何一夜之间,她就从准姨娘变成了粗使丫头,定是因为白老太爷治不好这姑娘的呆症。
她听别的丫头和她说过,得了时疫的人,就算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最后都因为病坏了脑子成了傻子。
那失了记忆的人,可不就是傻子吗?
呵,长的再漂亮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呆货罢了。
如此想着,薛梅心里畅意不少,再看向顾南星那张美的让人嫉恨的脸时,心中的酸意也慢慢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所取代。
第二日,除了东苑,整个白府都知道顾南星是个傻子的事情。
西苑的白四奶奶刚听到这个传闻时,差点从从罗汉床上滚了下去。
“傻子?当真?昨日看着不像呀?”
“千真万确,和她同住的薛梅已经试探过了,说是呆头呆脑的,也不怎么说话。”连翘边说边手忙脚乱地去扶白四奶奶。
薛梅是白府出了名的小喇叭,小嘴儿叭叭特别能说,不管多无聊的事情经过她的嘴,立马就会变成一桩趣闻成为白府丫鬟婆子们闲来无事的消遣。
她因此在白府也得了个好人缘,虽为松鹤斋粗使丫头,走在路上那些年幼的小丫头也会叫她一声薛梅姐姐。
“是了,难怪昨日不见她说话。”白四奶奶回忆着在松鹤斋的所见所闻,突然恍然大悟过来,白景天全程护着那丫头,若不是因为是个傻子,又怎么会那么紧张。
“哼,原来是个傻子,难怪后来那么轻易便放手不要了。”白四奶奶笑着将手搭在连翘手腕上,再漂亮的傻子,也得不到男人的心,不过一个玩意罢了,可就这么个玩意,竟让她怄了一夜的气,白四奶奶对连翘道:“走,去会会傻子。
松鹤斋。
一场春雪后,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顾南星趴在雕花窗缘旁看着厚厚的积雪,心中有些纳闷的想,为何过了立春还会下雪。
大胤京都在四季如春的南方,到了立春,她们便要换上轻薄了小衫了。
半年前,顾南星甚至从未见过飘雪,每每读到“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时,她都会感慨此生未见雪实乃心中所憾,她的兄长顾秋实每到春天,都会带她去梨山,指着漫天飞舞的梨花告诉她,这便勉强算是“乱云低薄暮, 急雪舞回风”了。
可惜,等她真正看到漫天飞雪时,兄长已早不在人世……
“又发什么愣?”薛梅拿着扫帚走了进来,将扫帚重重地往顾南星手中一塞,“去把院子里的雪都扫了,哦对,松鹤斋门外的道路也要扫干净,听明白没有?”
顾南星点了点头,并未多话,拿着扫帚便出门扫雪。
“真是个傻子。”薛梅看着顾南星单薄的身影,不屑的啐了一口,坐到廊下解开挂在腰间的荷包,捧出一把甘草煮过的瓜子磕了起来:“一会儿记得过来把我这边的瓜子壳儿也一并扫了。”
顾南星点点头:“知道了。”
虽然曾经贵为天之娇女,可扫雪对顾南星来说,也并不陌生。
刚入关时,她也曾被这漫天的大雪和刺骨的寒冷冻的失了魂,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衙差便把扫帚和铲雪的铁橇塞到了她和母亲手中。
雪路难行,须得她们这些被流放的女奴在前方清扫道路。
那时她的脚已经生满了冻疮,疮口化了脓,血水渗出被早已被冰雪打湿的鞋袜,她每走一步,都宛若踩在刀尖上,可她还是咬着牙拼命的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一些积雪被冻成了冰块,她甚至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将冰块击碎,双手被磨破结痂再磨破,她几乎感觉这双手双脚已不属于自己。
很多次,当顾南星的双眼开始发黑的时候,她会绝望地想要自己和其他女奴般就此倒下,可只一瞬,她便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祖母已经年迈,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早就不堪一击,二姐怀着身孕寸步难行,如果她也倒下,她们该怎么办?
无论多痛多难熬,顾南星都在拼命的提醒着自己绝不能倒下,只有她多清除一些道路上的积雪,她的亲人才能少受一份罪。
顾家获罪后,无忧无虑的顾南星被迫一夜间成长起来,毫无过度的从京城最尊贵的平宁郡主变成最低贱的罪奴。
如今在白家做个粗使丫鬟扫扫雪而已,又能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