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说完我便踏出了柳丝丝的营帐,留她在床上一脸木讷。
见我出来,秋意立马为我披上大氅。
我低声嘱咐秋意:
[将柳丝丝送回东宫,她临盆将近,如果生产时我还没有回去,告诉府里咱们的人,若是女儿,便等我回去后处置,若是男儿,直接处理掉。]
秋意办事想来利索,第二日就让人将柳丝丝送了回去。
柳丝丝的事情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第二日便无人问津。
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妾,得罪我这个未来的皇后。
天子病重,秋猎由太子主持。
我看着猎场上英气的儿郎和姑娘,心里有些羡慕。
若是我的腿没有受伤,定也要去争一争那好彩头。
虽然不能上场,可此番我也并非全无收获。
晚上回到营帐内,我轻轻朝梁上喊了声:
[阿凌,白日那个骑着红鬃烈马的,是哪个府上的姑娘?]
阿凌的出现在我面前:
[小姐,是英国公府庶出的二小姐。]
阿凌是从不叫我太子妃的。
我一愣,难怪从前没见过,原来是庶出的。
我从不在意这些,只是勋贵之家极讲究嫡庶之分,难免不解。
阿凌向我解释:
[英国公二小姐的同胞兄长颇有才能,在朝堂之上颇有迎风而起之势,二小姐这才有机会出来。]
我随口打趣阿凌:
[这般肆意的小娘子,阿凌觉得美吗?]
我原是随口一说的,没想到阿凌竟红了耳根子:
[属....属下觉得小姐才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结结巴巴说完,阿凌便闪身隐在了暗处。
我突然觉得,纳个面首,也不是不可。
第二日,我让秋意给英国公府二小姐送了帖子。
刚用完早膳,就见一红色身影的娇俏女子风风火火地过来。
[太子妃娘娘,臣女来拜见您了。]
她眉眼间布满了朝气,倒让我这个做什么都要谋划的人十分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臣女叫于和宁,娘娘便叫我阿宁吧。]
我没和她拐弯抹角:
[阿宁,若有一天,女子也可建功立业,你可想走出后宅?]
阿宁的眼睛亮了起来,好似万千星河:
[若真有那一天,阿宁定要去边关,和男子一样守卫山河百姓。]
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娘娘,阿宁只有一个嫡姐,素来不肯与我亲近的。若是娘娘不嫌弃,阿宁可否唤您一声姐姐?]
我走上前拉住阿宁的手:
[从今日起,阿宁与我而言,胜似亲妹。]
等秋猎的队伍回京时,我已经收到了当朝吏部侍郎—于和宁胞兄于沐白的拜帖。
殿内,于沐白跪在地上:
[太子妃娘娘,沐白愿与和宁一起效忠于娘娘。]
我不置可否:
[于侍郎,不介意我是女子?]
于沐白语气坚定:
[沐白读书,是为了社稷于百姓,只愿追随明主。自太子妃协助皇后娘娘以来,减免赋税,休养生息,沐白便知道娘娘会是一位好的掌权者。]
我与高座之上展露笑颜:
[如此,我定不辜负沐白兄。]
回府不过三日,柳丝丝要生了。
太子自秋猎之后越发不成样子,现在更是整日流连秦楼楚馆。
当然,这其中不乏我的功劳。
听着柳丝丝在产房里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禁心疼起世间女子的命运。
折腾了整整一夜,孩子终于出来了。
[太子妃娘娘,是个女婴。]
我点了点头,女婴好,女婴好。
见我进去,柳丝丝抬起头满是希冀地看向我身边。
可是,她注定要失望了。
[太子没来,别再盼了。]
柳丝丝自嘲地笑了笑:
[我该知道的,但我总还是盼着他,盼着他来看我一眼。]
我正了正神色:
[世间男子多薄情,身为女子,才更要为自己多打算。]
她不开口,我便继续说:
[原本,我是想着若你生下女儿,我便去母留子,但今日见你从鬼门关走一遭,我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不管柳丝丝神色震惊,我继续道:
[若你愿意,就将孩子记在我名下,我给你换个身份留在我身边,能日日看顾着孩子。若你不愿,我便派人将你们母女远远地送出去,此生都不许踏足京城。]
柳丝丝落了泪:
[我终究没有娘娘的魄力,我怕照料不好女儿。既然娘娘不计前嫌,丝丝愿意跟在娘娘身边,效忠娘娘。]
今夜之后,太子府姨娘柳氏难产而亡,而太子妃身边,多了宫女柳氏。
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又记在了我名下,天子很是重视,赐名成华安,并且封为郡主。
有了华安,我这冷清的殿中,也多了欢声笑语。
林侧妃也来看过多次,她人聪慧,明白我对华安寄予厚望。
[娘娘!不好了,太子要杀了小郡主!]
秋意急急忙忙跑进来。
我顾不得太多,立刻就往太子的寝殿走。
[秋意,太子为何如此?]
[听太子身边的小太监说,太子不知受了何人挑唆,非说小郡主是柳姨娘从前在宫外与旁人的孩子,这会正在发怒呢。]
我心中恼火,太子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看到癫狂的太子,我示意身边人抱走华安。
[太子妃,你为何要阻拦孤杀了这个孽种,为何!]
太子双眼猩红,可我不怕:
[殿下,柳姨娘是不是清白之躯,难道你不清楚吗?华安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现在还有一点为人父的样子吗!]
太子一步步逼近:
[苏之瑶,你终于说出来了。孤知道,你心里一直只有皇兄,你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孤是草包!]
若是往常,我兴许还会装装样子,可今日他竟要伤害华安,我是万不能忍的。
[太子疯癫了,臣妾会禀明皇后娘娘,让您好好在家休养。]
次日,姑姑的懿旨就到了东宫。
除了免去了太子的早朝外,还让我以女官的身份上朝。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分成了两批。
一半人认为我以女子的身份上朝,乃是闻所未闻,坚持不肯松口。
而另一半则是以父亲为首的官员,他们认为我才华并不逊于男子,更是搬出了我身上也流着皇室血脉。
而姑母趁机许诺了好处,允许世家的女儿也可凭借本事考取功名。
眼见有利可图,臣子们也就松了口。
阿宁参军那日,我亲自去送了她。
娇俏的姑娘束起了长发,向我拜别。
[苏姐姐,等阿宁回来,阿宁会成为姐姐的后盾。]
这一次,她没有叫我太子妃。
自打入朝,我就大力推展兴办女学。
不仅是公侯之女,平民家的女儿若是通过了入学考试,也可以进入官学,听女夫子教诲。
渐渐的,朝堂之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女子。
在我涉足朝堂一年时,天子驾崩了。
我的夫君成真登基,我成了皇后,华安成了公主。
姑母做了太后,也开始躲清闲:
[阿瑶,成真无用,你还打算让他在这个位子上做几年?]
姑母看着比前些年温和了许多,一张嘴却是谋权篡位之言。
我没忍住,扑哧笑了出声。
姑母作势要来打我,我才正经起来:
[留着他,不过是时候未到,毕竟,先帝可还有一个儿子呢。]
我自幼在姑母膝下长大,只一瞬,她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先帝共有三子,长子成旭多年前在秋猎时遇刺身亡。
次子成真,便是当今的天子,我的夫君。
而幼子成萧,生母是先帝的惠嫔,家世不显,故也不得宠。
自从成真登基,我便与他共同上朝,是为天后。
只是近日来,京城里有了流言。
说这成家的天下,其实早已姓苏了。
而我暗处的人,也送来密信,蛇,就要出洞了。
中秋宴,我与成真共同坐在高位之上。
宗室皆于宴席之中,交杯换盏,锣鼓喧天。
[皇上、娘娘不好了,萧王殿下带兵攻进来了。]
御前侍卫跪倒在地。
正在此时,成萧率领封地兵士,已经冲进大殿。
成真不悦道:
[萧王,藩王非诏入京,乃是谋逆大罪!你如今是要造反吗?]
成萧全然不顾成真的怒火:
[皇兄,臣弟是来清君侧。]
成真直接将酒杯扔在成萧头上:
[放肆,你是说朕的天下已经落入旁人之手吗!]
[皇兄难道不知道吗?宫里宫外可都传遍了,这天下,早已经是苏皇后的囊中之物了。]
话都说到这了,我自然也不能再沉默:
[萧王此言差矣,女子可入朝为官,乃是先帝在时就允许的,怎么到了萧王这里,颇有些给本宫扣罪名的意思。]
成萧冷哼一声,言语间皆是不屑:
[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岂能明白朝政之事?不过是你们这些祸水在搅乱我成家的江山。]
我也不气恼:
[那依成王之见,想要如何呢?]
成萧整了整衣襟,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自然是将女子全部逐出朝堂,换个有能耐的皇帝坐拥江山。]
成真气急,被我用眼神示意稍安勿躁:
[萧王对于帝位,就以为真能如探囊取物一般吗?]
[皇嫂,如今宫中全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还能负隅顽抗吗?]
话音未落,萧王就被一脚踢飞。
[臣,救驾来迟。]
我心中得意,不愧是我的人,和宁果然不让我失望。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手持长剑:
[逆贼好大的口气,你也配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摸不清斤两的东西!]
说罢,和宁跪在殿下:
[皇上,娘娘,臣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哈哈哈哈,和宁来得正是时候,朕就将这个逆贼交给你处置了!]
和宁将叛军尽数围剿,押着萧王及叛军心腹浩浩荡荡地去了天牢。
夜里,和宁与我坐在榻上:
[姐姐,和宁没让您失望吧?我说过,有朝一日一定会当姐姐的后盾!]
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此时就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我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有阿宁,是我的荣幸。]
我与阿宁彻夜长谈,得知了她在边关的种种。
阿宁虽然是我和于沐白送到边关的,但也是从小兵做起。
最危险的一次,阿宁所在的队伍全军覆没,她是靠躲在死人堆里躲过了一劫。
当然,阿宁也和我说了许多边境小镇的风光,听得我很是向往。
第二日上朝,成真为了嘉奖阿宁的救驾之功,当朝下旨,册封阿宁为镇国大将军,位列正一品。
自此,朝堂之上出现了第一位三品以上的女官。
下了朝,我和阿宁一起去了天牢之中见成萧。
成萧穿着囚服,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看来,狱卒没少关照他。
见到我们进来,成萧破口大骂:
[贱人,你们竟把本王害到如此田地!]
无能草包,我自是不放在眼里:
[成萧,害你的不是我们,而是你那愚蠢的脑子和不足的能力。]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本宫来是告诉你,女子照样可以出人头地,丝毫不逊于你们男子。只不过,你是看不到天下真正实现男女共治的那一天了。]
说完我不顾成萧在后面叫骂,领着阿宁一起出了天牢。
第二日,成萧午门后问斩。
至此,我的大计更进一步。
[华安,今日女夫子教你什么了?]
华安如今已经四岁,到了该启蒙的年纪。
[回母后,夫子说,为君者,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些话都是我授意夫子传授的。
毕竟,华安日后将会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我抱着华安,轻声问道:
[那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由华安来治理,华安会怎么做?]
四岁的孩子说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
[若是儿臣来做,必定会让四海之内的百姓都有米可吃,有衣可穿。]
我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必然是最优秀的。
[娘娘,该用膳了。]
阿凌比前几年更俊俏了。
大权在握,我便让阿凌平日里近身伺候。
在我的刻意指导之下,成真终日里沉迷术士丹药。
妄想练出长生不老的秘药,好永世享乐。
丹药服用得过多,成真的身体渐渐被掏空了。
二圣临朝,也变成了我独坐高堂。
我看着那把空空的龙椅,心想,用不了多久,就能坐上去了。
于沐白已经荣升吏部尚书:
[娘娘,如今四海升平,江南的税银数目却有所减少,臣请旨下江南彻查。]
这也是我的意思,江南世家的势力太大了,是时候该清理了。
我朱唇轻启:
[允。]
于沐白果真是个人才,雷霆手段而下,江南世家的底蕴被削减了大半,而盐铁经营权,也回到了我的手里。
兵权、财权、女学皆在手中。
是时候清除最大的障碍了——我的夫君。
养心殿之内,成真在于一众道士研究炼丹之术。
我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成真虽然心有不满,但多年来的退让早已经习惯了我的强势。
[皇后有何事?朕这里还有正事要忙。]
我坐下抿了一口茶:
[皇上还记得,您和臣妾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成真不明所以。
见他沉默,我接着说道:
[我五岁时,在宫里第一次见到皇上,那时皇上还在冷宫之中,跟着您的母妃生活。]
成真已经是皇帝,而这段往事,仍旧是他心里最不愿意提及的一根刺。
[够了,皇后来找朕,就是为了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陈年旧事吗?]
我不在意他的恼怒:
[皇上还记得柳姨娘吗?]
成真大概是真的对柳丝丝有过几分真心的:
[丝丝的死,朕也难过许久。]
[皇上,其实柳姨娘没死,她一直在臣妾的身边,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天子,大概是对您的薄情死心了。]
成真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们...你们竟敢一起背叛朕?!]
[皇上知道吗?臣妾年少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如男子一般,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干成一番大事,可惜因为是女儿身,始终不得志。]
我一步步靠近成真,他眼中早已布满了恐惧。
[皇后,你想做什么?朕已经将朝政大权都交到了你手里,难道你还想弑君吗?]
我笑了笑:
[皇上知道的,臣妾要强,从不愿屈居人下。]
我唤来阿凌,端上来一杯毒酒。
成真当然不肯乖乖饮下。
我自顾自地说道:
[陛下或许不知道,您将是我亲手送走的第三位成家儿郎。]
成真只愣了片刻:
[三个?旭皇兄...旭皇兄是你下的手?]
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错,成旭的死,确实与我有关系。]
[苏之瑶,你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你们也曾两情相悦啊!]
我的思绪被拉回了数年前的秋天。
那时我还是苏家嫡出的大小姐,而成旭是先帝最器重的皇子。
我与他也曾吟诗作画,月下谈天。
年少时的真心,于我而言总是有几分可贵的。
可我们苏家女儿的志向,不能为情爱所累。
姑母视我为亲生女儿,对成旭也颇有几分关怀,可这些,都抵不过我们的大业。
成旭,便是在那个时候没的。
那年秋猎,彩头是一把前朝名将的红缨枪,我十分喜爱。
我誓要得到彩头,成旭见我喜欢,也一同与我策马山林。
在无人之处,一队刺客挡在我们的面前。
成旭将我护在身后,以一敌十。
可我认出了那刺客身上的令牌,是我姑母的。
顷刻之间,我便明白了姑母的意思。
成旭终究寡不敌众,被刺客一剑重伤。
刺客还要上前,但已有马蹄的声音传来。
他们不敢恋战,只能退下。
成旭躺在我的怀里:[阿瑶,我护住你了。]
他待我一片赤诚,可我注定要辜负他了。
成旭虽然受伤,但若是及时医治,还是有生还的希望。
我的眼睛已经模糊,可我还是一剑刺死了满心只有我的少年郎。
我爱他,可我更爱王权霸业。
成旭在,我会是皇后,可也只会是皇后。
他的皇位只会给我们的儿子,儿子会传给孙子。
天下的女子,将永无出头之日。
我用手合上了成旭的眼睛,将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对不起,若有来生,我让你杀千百次。]
侍卫找到我们时,成旭已经咽气。
天子痛心疾首,可也只查到是流匪作乱。
天子下令诛杀京城内的流匪,可这也换不回最令他骄傲的儿子。
再后来,姑母将成真养在了膝下,我也嫁给了成真。
成真听完了我说的话,知道难逃一死。
他抓过酒杯一饮而下,皇帝薨。
安定元年,苏氏之瑶登基,是古今第一位女皇。
华安公主被册封为皇太女,改苏姓。
朝廷中一些老臣坚持不从,要从宗室之中另选一位成家儿郎登基。
林贵妃林清芷之兄长林左将军言:
[女皇与先帝共治天下多年,政绩斐然,为何不可?]
父亲率领文人墨客据理力争:
[女皇少时便与一众皇子共同研学,有谁敢说,女皇的才学逊于男子?]
而阿宁则更直接,有不服者,直接斩首。
皇权尽在我手,一番镇压之下,朝中无人敢有二心。
我在位期间励精图治,万世开太平。
华安十八岁那年,我禅位于她。
我苏之瑶的一生,全都是谋划与算计,如今山河安定,我也想去看看治理多年的大好河山。
我走的时候华安来送我:
[母皇一定要走吗?华安怕处理不好朝中事务。]
我看着自己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安儿,切记,百姓供养你,只要对得起他们,你就是一个好皇帝。]
安排完了宫中事务,我便带着秋意与阿凌,远赴边疆。
林青芷是与我们一同出宫门的:
[苏姐姐,我也要去完成少时的梦想了,说不定多年后,你也能听到我朝多了位大名鼎鼎的女画师呢。]
听到华安集结三十万大军准备踏平蛮夷时,我们四人正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吃烤肉。
阿宁那丫头见我们都出宫了,边关安定,便也退了下来,与我们三人一同游山玩水。
不过数月,南边大捷,蛮夷俯首称臣,从此四海统一。
华安是个好皇帝,我苏之瑶看人向来是准的。
人到暮年,总是难免回忆从前。
我苏之瑶这一生,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全天下的女子,唯独辜负了成旭。
但我从不悔,只愿来生,我们能身处男女平等的时代,少些权谋算计。
我抬头看着烈火般的朝阳,喃喃道: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