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至少,该去见见孩子。”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
“还有,沈知禾。”
战霆舟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淮安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明天,我去医院。”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大步走回办公桌,拿起了那台红色的电话机。
“总机,给我接军区总院,张主任办公室。”
顾淮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憋闷的火气,总算是散去了一些。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
“行,那我再去趟供销社,给孩子们买点吃的,压压惊。”
“等等。”
在他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战霆舟叫住了他。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证,递了过去。
“用这个,多买点奶粉和麦乳精。”
顾淮安接过来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豁!外汇券!”
这可是稀罕物!寻常人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张,能到友谊商店换多少紧俏货啊!
这小子,是真上心了。
他把票证小心翼翼地揣进内兜,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老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沈知禾她……挺不容易的。你明天见着人,态度好点。”
战霆舟已经重新埋首于文件之中,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淡淡的鼻音。
“嗯。”
顾淮安摇了摇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办公室再次恢复了死寂。
战霆舟依旧维持着看文件的姿势,但顾淮安没看到的是,他握着那支英雄牌钢笔的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移动过分毫了。
那个女人,那三个瘦得脱了形的孩子,此刻就在离他不到十公里的医院里。
脑海里像是开了锅,各种念头翻江倒海。
次日一早,战霆舟就站在那棵树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形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
军大衣的领子竖着,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着不远处的院子。
半个小时的车程,他心里像是燃着一团火,可到了这儿,脚下却像生了根。
院子里,沈知禾正带着三个孩子散步。
她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褪色的蓝布褂子,单薄得像一片纸,风一吹就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纤瘦的轮廓。
那三个小的,像三只小鸭子,紧紧跟在她身后,排成一溜。
大概是医院的伙食好了些,孩子们的脸上虽然还是蜡黄,但眉眼间那股怯生生的死气散了不少。
“妈妈,为什么我们要出来走啊?外面好冷。”
糯糯的声音是三豆儿的,她仰着小脸,小鼻子被风吹得通红。
沈知禾立刻蹲下身,把小姑娘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一直躺着,骨头会生锈的。多活动活动,身体才能长得结实。”
“就像爸爸那样结实吗?”
二豆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沈知禾给他紧围巾的手,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对,像……像爸爸那样。”
那两个字,精准地扎进了战霆舟的太阳穴。
爸爸?
她们在说谁?陆承宇?还是……他?
战霆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想起那份从国外辗转寄回来的诊断报告,白纸黑字,冰冷得像一份死亡判决书。
不可逆的生殖功能障碍。
狗屁的障碍!
可眼前这三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喊冷的娃娃,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那个叫大豆儿的,走在最前面,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昂着,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儿,简直跟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活见鬼了!
“战参赞。”
警卫员小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过来,压着嗓子,声音里透着焦急。
“家里来电话了,说老爷子找您有急事,让您立刻回去。”
老爷子?
战霆舟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个节骨眼上,他能有什么好事?
他最后朝院子里望去。
视线里,沈知禾正拉着大豆儿的手,耐心地教他做着伸展运动,嘴里还念念有词。许是觉得孩子的动作笨拙得可爱,她脸上竟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完全不像那天在办公室里,那个浑身是刺,眼神能杀人的疯女人。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走吧。”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就在战霆舟转身的那一刹,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骤然消失。
沈知禾正教大豆儿伸展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
那里空空如也。
错觉?
可刚刚那感觉……
“妈妈,你看什么呀?”
三豆儿仰着小脸,拽了拽她的袖子,把她从那股莫名的心悸中拉了回来。
沈知禾收回目光,眼底的锐利化为柔和。
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笑了笑:“没什么,风太大了,迷了眼。”
“来,我们再做十个深蹲,做完就回病房。”
“啊?还要做啊?”三豆儿撅着小嘴,一脸的不情愿,小身子扭得像根麻花。
沈知禾眼底闪过笑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
那是顾淮安昨天塞给她的,现在这个年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做完这十个,这颗糖就奖励给做得最标准的人。”
“但是,不能告诉顾叔叔,这是我们自己的小秘密,知道吗?”
一看到糖,三个孩子的眼睛唰地就亮了,刚才还蔫头耷脑的小脑袋立刻精神抖擞。
“知道!”
他们异口同声,乖乖地排成一排,学着沈知禾的样子,双手抱在脑后,一板一眼地开始做深蹲。
沈知禾站在一旁,嘴里数着数,心里却像是有个算盘,噼里啪啦地响。
光靠医院的营养针和那点维生素,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孩子们的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得补蛋白质。鸡蛋,肉。这个年代这些都是要票的,黑市……太危险,而且她没钱。
还有锻炼,也得循序渐进,今天十个深蹲,明天可以加到十五个,再配合一些拉伸……得有个详细的计划。
她正盘算着怎么在这穷得叮当响的七十年代给孩子们挣出一条活路,一声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
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里,战霆舟面沉如水,透过车窗,最后扫了一眼那栋亮着灯的住院部大楼。
开车的警卫员小张从后视镜里,偷偷觑着自家首长的脸色。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战参赞,要不要……派个人在这边盯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