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
沈知禾忽然转过头,之前眼中那股要杀人般的锐利已经褪去。
“时间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
“今晚,多谢了。”
这一句多谢,比任何指责都更像一记耳光。
顾淮安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走?
他怎么走得了?
下一秒,在沈知禾错愕的注视下,顾淮安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军医,竟然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道什么歉?错的又不是他!
可话就这么说出来了,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愧疚。
沈知禾看着他,没有去扶,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的道歉,我不需要。”
顾淮安最终还是走了,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轻轻带上病房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的最后一道光景,是沈知禾俯下身,无比温柔地为睡梦中蹙着眉的二豆儿掖好了被角。
那道倔强的背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等他回过神,人已经站在了外交部大楼那扇厚重的木门前。
顾淮安推门进去,反手咔哒一声,将门带上。
办公室里光线很暗,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书桌上开了一盏发出昏黄光晕的台灯。
战霆舟就坐在那片唯一的光亮里,面前摊着几份文件。
“老战,我刚从医院回来。”
顾淮安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将手里装着苹果和橘子的网兜随手往桌上一放。
“孩子们恢复得不错,张主任说各项指标都稳定了,明天就能出院。”
只是三个孩子瘦得跟小鸡仔似的,风一吹就倒。
他心里骂着娘,面上却不动声色。
战霆舟的视线黏在文件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敷衍的鼻音。
“嗯。”
顾淮安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又被他给按了下去。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大喇喇地坐下。
“沈同志说,想找个时间跟你谈谈。”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关于孩子的抚养问题。”
话音落下,战霆舟翻动文件的那只手停顿了几秒。
“最近工作忙,没时间。”
顾淮安听到这话,气得直接笑出了声。
“呵。”
“得了吧你,战大参赞。你这两天往军区总院打了多少个电话,你自己数过吗?张主任都快被你烦死了,悄悄问我你是不是转性了,开始关心人民群众了。”
“怎么着?”
顾淮安斜睨着他,吊儿郎当地问。
“心疼了?”
这三个字,精准地刺破了战霆舟伪装出来的平静。
他终于抬起了头。
“顾淮安,你今天很闲?”
呦,恼羞成怒了?
顾淮安非但没怵,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把嘴角的笑意咧得更大了。
他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腮帮子鼓鼓地嚼着。
“不闲,但看兄弟犯浑,我不能不管。”
他把啃了一口的苹果往桌上重重一放,身体前倾,一字一顿。
“那三个孩子,一看就是你的种!”
“尤其是大豆儿,那股子又臭又硬的倔脾气,跟你小时候为了偷开你爹的吉普车,被老爷子吊起来拿皮带抽都不肯认错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战霆舟英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合上了面前的文件。
“单凭她一面之词,和一些捕风捉影的相似……”
“行了!”
顾淮安出声打断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上另一叠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自己派人去上海查的调查报告,不就摆在你面前吗?!”
“查出什么了?你倒是念念啊!”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良久。
战霆舟的目光落在那份调查报告上。
“沈怀山,沪上丝绸商人。七七年因投机倒把罪被批斗,家产充公。七九年初平反,但家道已经彻底败落。”
“其女沈知禾,七六年经人介绍,嫁给钢厂医生陆承宇。婚后,两人一直分居。”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袋的封口上摩挲着。
“陆家这些年,确实……对她们母子很不好。”
顾淮安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彻底消失了。
“所以……”
“……都是真的?”
战霆舟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真的。”
那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顾淮安的心上。
真的。
什么都是真的。
战霆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那单调的声响,和两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她们住的地方,叫地窝子。”
战霆舟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铁轨,但仔细听,能听出里面压抑着的情绪。
“半截在地下,用泥坯和油毡布搭起来的。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沈知禾……靠给筒子楼里的邻居洗衣服、糊火柴盒过活。”
顾淮安手里的苹果,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战霆舟的视线飘向窗外无尽的黑暗,声音越来越低。
“去年冬天,京市零下二十度。”
“三豆儿……发高烧,差点冻死在那个地窝子里。”
“老战……”
顾淮安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
地窝子!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去年冬天京市下了多大的雪,零下二十多度,一个几岁的小丫头……差点冻死?!
“陆承宇前天被停职审查了。”
战霆舟突然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钢厂医院也收到了上级的整改通知,据说问题很严重。”
顾淮安瞪大了眼睛。
这反应也太快了!他前脚才把沈知禾母子送到医院,后脚陆承宇就倒了台!
除了眼前这个男人,整个京市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和动机?
他没问出口,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战霆舟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把拉开了厚重的丝绒窗帘。
窗外,是深夜的长安街,几盏路灯昏黄。
远处,似乎还能听到工厂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声。
“淮安,你说……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