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能窥见加护病房内，心电监护仪上逐渐稳定的数字。莫鸣在这里站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去洗手间里草草抹了一把脸。
洗手台上方的灯泡坏了一个，灯光低暗，令镜中胡子拉碴的他脸色更加灰败。莫鸣仅瞥了一眼，当即回想起左灵之前对他软弱不争气的冷哼，惊得他赶紧移开视线，逃避似的垂下头，仓皇失措走了出去。
以前他的大学导师常把“思想觉悟的高低，决定人生的高低”当口头禅，道理他懂，但有些时刻，光有觉悟还是远远不够的。
能力才是决定的关键！
显然，他与好友之间的差距犹如汪洋大海，一天一地。
万一陆愿景真的……不，绝对不会的！
莫鸣呼吸一窒，不敢再往下多想。
谁知转个身的功夫，他一头撞上了同样是彻夜未眠的女神左灵。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鼻尖和眼角红彤彤的，明显是刚哭过。
由于性格使然，左灵的气质往往更偏向于飒爽英气，但此时失魂落魄，眉眼的秀气娇俏掩不住了，莫鸣竟瞧出了点可爱惹人怜的味道。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恍惚间，莫鸣有片刻的失神，呆呆杵在原地。
“莫律师？”左灵揉着胳膊，皱眉紧蹙，“你倒是看路啊！”
这一声低斥，令莫鸣条件反射地打起精神。
晨光透过走廊的窗落在身上，很温暖，但心底不安的凉意却逐渐蔓延开，他越来越紧张，急切地问：“抱歉。你……哭过了吗？展心洛情况怎么样？！不会也——”
莫鸣没说完，但悲观的想法仿佛全写在脸上了。
左灵红着眼角瞪他，咬牙切齿地说：“辣鸡！别乌鸦嘴！心洛已经醒了！目前状态很好！没见过喜极而泣吗？”
“那就好！”莫鸣明显不在状态，用手狠狠敲了敲空白一片的脑袋，“不好意思，我熬一宿困懵了，这会儿脑子乱成一锅浆糊，晚点再去探望她。”
“你还有这种自知之明？呵，没必要。”经他这么一搅合，左灵进入处于激动状态，倒驱散了阵阵的倦意。她双手抱胸与他擦身而过，“我们上午就转去二院做检查！那边的脑外科手术更加专业！”
可惜她回国时间太短，这方面的人脉太少。
莫鸣“哦”了一下，迷迷糊糊地转身提醒：“可是大医院的开颅手术一般排期很长吧？听客户说现在管得严，再有钱的人也不能插队……你千万别知法犯法……”
“莫！鸣！我他吗会不知道这些？用得着你阴阳怪气教我做事？”左灵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个狗男人会不会说话！有没有点情商！
“既然脑子不清醒就不会当一阵哑巴吗？爸妈给你这张嘴就是让你出来得罪人的？！怎么会有你这种说话不过脑的高级合伙人，律师没倒闭全靠队友‘carry’是吧！建议不会说话可以把嘴捐了！”左灵情绪爆发，一拳敲在墙上。
这得多疼啊！
莫鸣惊出了满身冷汗，彻底清醒了，“对不起我错了，绝对不是那个意思！请大姐头相信我！”
“大姐头”的这个称呼，在这一刻提醒了左灵什么，她退回两步，从头到尾地重新审视这面前慌乱的男人。
他俩根本不是一种人，没有任何方面合拍，见面总是要闹矛盾。
“为什么每次遇见你都会闹不愉快，你自己心里真的没数吗！小时候你因为口无遮拦被其他男生欺负，我拉了你一把；长大之后，你事事有陆愿景这个靠谱的朋友顶在前面。”
以往的不满意只表现在左灵冷冷淡淡的态度上，如今已经在爆发边缘反复横跳。
“现在你的朋友出事了，你就这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呵，真行——”
以为他能以此为契机支棱起来，没想到是她太高看这个男人了！
莫鸣心中一痛， “我——”
他捂着胸口大喘气，被怼得半天说不出话。
左灵低哑的声音与儿时她故作老成的模样十分相似，然而那坚定的眼神，与记忆中高傲自负的她难以重合了。
人和人的差距总在不经意间显现。
长大后的左灵变得更坚强、更美好了，始终在原地踏步的人——只有他！
“呀——原来真是莫老弟啊，好久不见！”一个端着盆出来接水的高大男人走近，自来熟地与莫鸣打招呼，不经意地打破二人僵局。
“咳，赵哥？”莫鸣抬头扶了扶眼镜，慌乱地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故作淡定地回道：“是啊，这、这么巧，你也来看病啊。”
对方是大他两届的学长，入行后两人碰巧对垒过两次，互赢有输赢，平时并没有太多联系。
不过这种尴尬的情况下遇到同行，莫鸣有点不太自在，肢体动作下意识紧绷。
但不自在归不自在，他不能退怯，必须硬着头皮与人寒暄。
“害，不是我！是我家那口子这几天快生了，但是妇产科满员，从其他科室调借到了现在的病房。”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律师笑得合不拢嘴，而且似乎以为莫鸣也是差不多情况，于是打趣道：“这位美女是弟妹吧！恭喜莫律师好事将近啊！”
左灵反应过来，轻嗤一声。
她不想解释更不想惨和，转身要走。
谁知莫鸣今天胆子似乎格外大，竟突然一下攥紧了她的手腕，“嗯……对，我和她闹了点小矛盾……不好意思，让赵哥见笑了。”
正所谓触底反弹，人被逼急了，胆子就格外的大，莫鸣就是这种情况。
左灵愣了一下，猛地侧过头。
她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在抖，掌心渗出的汗水又热又黏糊，明明非常惧怕被她拆穿，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干了。
甭管是什么理由，都不得不夸一句勇气可嘉！
可她凭什么配合他演戏？！
真好笑！
“我呸！老娘就算孤独终老也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左灵一张脸全然沉了下来，用力甩开他的手，高傲地立下了一个flag，“哒哒”踩着细高跟快步走人。
“哥是不是说错话了？”赵律师笑脸一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
再一看莫鸣，果然脸色很难看。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十分安静，这无疑是放大了莫鸣的尴尬。
“哥道歉。”赵律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但小老弟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小两口在一块哪能没点磕磕绊绊，咱们大老爷们不能太较真……”
然后莫鸣就听他这个“过来人”苦口婆心劝解了十多分钟。
分开前，赵律师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害！你瞧我这职业病又犯了，老弟你肯定能理解吧，千万别往心里去！对了，你们在哪个病房，我待会儿带点水果过去给弟妹赔罪！”
莫鸣连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心意领了……”
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劝走。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莫鸣头有些疼，但各种各样的事压在他身上，让他无暇顾及自己了。
深吸一口，他匆匆去护士站找医生了解确认陆愿景的病情情况。
结果医生说了很多，总结下来仍然是老样子就是：病情无变化。
车祸发生的那一刻，安全气囊没有在第一时间弹出来。在无法想象的冲击力之下，陆愿景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护士的话莫鸣站在办公室外已经听不下去了，整个人陷入哽咽。
十分钟后，莫鸣找回了冷静，他抹了抹脸，疑惑一个接着一个涌上心头。
明明是落地没两年的顶配车，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问题？
莫鸣若有所思地走到电梯口，他必须尽快去交警支队的指定停车场取回行车记录仪。
在他离去后没两分钟，赵律师悄无声息地一头扎进护士站，他说话时习惯带着点东北口音，听着十分亲切：“你好，我是刚才那位莫先生的同事，咳，想向您打听一下，他住在哪个病房……”
左灵拎着早餐回到病房时，展心洛正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一封信，手边还放着一个精致的红色丝绒戒指盒，看logo是一个经典老牌，戒指的款式十分特立独行。
左灵“噗”得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坐在空着的临床，给牛奶插了个吸管，抿了两口才开始调侃：“谁送的啊？看样子我错过了什么好戏！”
她好奇是哪位男士这么有创意，探病送戒指玩。
最奇怪的是，心洛竟愿意收下！
“想多了想多了！”展心洛连忙摆摆手，解释：“莫鸣拜托护士送来的，是陆愿……”
“嗷，我知道了！”左灵打断她，然后脸一拉，顿时没兴趣地啃起便利店的包子，“肯定又是为了那个什么陆愿景吧……和莫鸣比他的确挺优秀的，人也帅，是现在年轻小姑娘喜欢的那一挂。可人已经撞成那样了，能不能醒过来都成问题。心洛，这玩意咱们不能收！”
特制的盒子摸起来有一种丝滑的高级感，展心洛心中五味杂陈，垂头浅浅“嗯”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左灵冷不防地问：“你通知思韵了吗？”
“没有呢。”展心洛叹息一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左灵顿时如同嚼腊。
她既想赞同，又忍不住反驳，纠结得一时不知如何劝解。
想了半晌，只是提醒：“确实，但你早晚得开口。这不是一般的小事儿，父母那边你肯定不想通知的，总不能身边连照看的朋友都没有几个吧！而且思韵是闷葫芦中的倔脾气，你如果一直瞒着她……嘶……后果你懂的！”
老实人生起气来更可怕！
左灵夸张的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展心洛仰起头笑了笑，“噗，哪有你形容得那么邪乎啊，我先给她发信息吧！”
“我可没胡说，还记得小时候大院里散养的小花狗吗，她那么软的性子，也会炸……你……”左灵说着说着，才留意到她的脸色。
原本就比一般人更白，如今更是没有一丝血丝，卧蚕直接变成了眼袋，瞧着毫无平时的干练灵动。
大概是怀揣心事，展心洛在医院里睡得不安稳，已经隐隐有了黑眼圈。
以后如果长期住院……
左灵心疼地递了个肉包子过去，“吃两口吗？时间还早，要不要再眯一会儿？”
展心洛笑笑：“不了，待会儿去二院肯定需要查血，中午再说吧。”
她不是头一回接受检查，相关流程渐渐驾轻就熟。
左灵点点头，又问：“联系上张绍彬那小子了吗？”若不是他一通含糊不清的电话……心洛也不至于突然发病。
左灵带着点埋怨，狠咬了一大口包子。
“暂时没有。”
展心洛一睁眼便强撑着精神不停打电话，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没能放下。
陆愿景出了车祸，人没醒；吴恋身体一直不太好，又刚怀了孩子，昨天还在律所见过面……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不可能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呢？
目前啥进展了，人到底找到没！所有事情怎么都赶在一起了，而她的身体还不争气！展心洛握紧拳头。
左灵不忍她以如此的状态为别人劳神费力，于是建议道：“要不我让助理跑一趟吴家！”
展心洛心中一动，正要开口，清脆的手机铃声惊得她手抖了一下。
但显示的号码不是张绍彬。
接起后，电话那端的盛芳倩火急火燎地说：“心洛，快看群消息！圈内炸锅啦！”
“什么群……”展心洛愣了一下，脑子转得飞快，“我转行的消息这么快传开了？”
各律所间竞争激烈，展盛如今少了她这么一位卷王门面，综合实力骤减……她的事不知被添油加醋地传成什么样。
对此展心洛早有预感，并不意外。
“不是啊！是关于陆愿景成植物人的消息——”盛芳倩像是刚跑完步，终于大口喘顺了气，急切地说：“群里扒得有鼻子有眼，放了好几张加护病房里的插管子的照片，吓人啊！莫鸣不是和你一起去了医院吗？陆愿景被对家‘扒得裤衩子不剩了’，他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什么？！
植、植物人？！
展心洛短暂震惊过后，手指收紧，沉下目光冷静地分析：“一般车祸后昏迷，如果持续时间在三个月以上，才可以诊断为植物人。咱们圈子一向不信谣，不传谣！这回谁起得头？公然盗摄，知法犯法！”
“陆愿景和你不一样！你平时再卷也只守着自己领域内的一亩三分地，稳扎稳打慢慢经营，但他的业务跨度太大，那商界水多深啊，一不小心很容易树敌！”盛芳倩提醒她：“况且陆鸣和咱们展盛的经营模式完全不同，内部的风吹草动很容易被添油加醋传出去，爆料人敢这么明目张胆，铁定是留了后手。”
展盛贯彻老带新，喜欢自己培养自己用，律师能力较为平均，大家一起成长，一起吃肉，团队凝聚力很强。但陆鸣能站在行业顶端，几乎全靠陆愿景一人打天下，手底下众多资深律师，清一色是冲着丰富的案源跳槽而来，如今没了吸金的顶梁柱，有多少眼红的人等着围观大厦倾颓那一日？
盛芳倩叹了口气，几人原本就是老同学，再加上展盛如今面临的情况，同情之余又夹杂了一点兔死狐悲：“说到底还是莫鸣自己扛不起那么大一摊子，只有陆愿景尽快醒来，才能兜住现在的混乱局面。”
展心洛抬头看向左灵，深以为然。
两人继续交换了几条新情报，很快挂断电话。她刚准备答应先前左灵的提议，突然收到了来自吴恋的信息。
【吴小恋：亲爱哒实在8好意思，怀孕以后我不怎么看手机了，昨天去盆友家玩得太嗨，没电了也没发现！放心吧我人好好的=3=，你保重身体呀，等我和邵彬一起去看你！】
【展心洛：好！】
这一消息很快得到了吴恋老公张绍彬的亲自作证，终于放下心的展心洛由左灵扶着做检查，办理出院手续。
小剧场——
陆愿景：我喜欢你心洛，嫁给我吧。
展心洛：抱歉，我身体不允许，而且对你没有兴趣！
娃娃体陆愿景：展心洛，就算你生病了、失忆了、对我不感兴趣……我也要说！我喜欢你，我想——
展心洛：好的大宝贝你今天超可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娃娃体陆愿景：！！！（所以变娃娃算是躺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