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来了之后，林和平让沈警官去审她，单独留下来面对我，反正还有一个记录员在，也不算不合规矩。
沈警官走了以后，林和平看起来松快了不少，坐姿都不一样了。我笑他：“在这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他看了一旁的小年轻一眼，说：“个人有个人的办案手法，人家的地界，我可不得收着点。”
“可这些东西，都是你找到的，最后你能落着功劳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功劳干什么，给年轻人呗。”他把下巴垫在保温杯上，闲聊似的说，“再说了，案子能不能破还不知道呢，现在想什么功劳啊。”
“也是。”我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我也不当回事。
“小秦那边估计得问一会儿了，咱俩随便聊聊吧。”
绕了点圈子，林和平终于进入正题。
“行啊，随便聊。”
“我也不问你为什么突然想通，改口说见过肖成，无所谓。就像你说的，见过也不代表杀了。”林和平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来，举给我看，但我眼神不太好，看不清楚，“杜薇去世那家医院找到了当年的病历存档，杜薇的死亡时间，是在金店被劫之后，准确地说是金店被劫第二天。”
我有点呼吸不上来，只能拼命抠着椅子下面凸起的油漆疙瘩，开玩笑道：“怎么？这证据你没给人家啊？”
“给了，就多印了两份，塞口袋里好几天了，刚想起来。”
鬼扯。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之前说过，我根本就不知道金店打劫的事，所以杜薇究竟哪天走的，跟这有啥关系。”
“当年杜薇的主治医生现在退休了，去海南养老了，但我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给她打了电话。大夫啊，就是厉害，一生经手那么多病人，提起来还都能记得住。她说啊，对你们夫妻俩印象特别深，尤其对你，说你给她们磕头，说只要能治好，多少钱都没关系。”
最不愿回想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我低下头暗暗深呼吸。
“据她回忆，杜薇车祸后虽然很凶险，抢救了几天后还是有所好转的。但杜薇的肾功能确实是不行了，车祸只是又推了一把，想真正好起来只有换肾一条路。肾源随时可能有，但钱不是。”林和平悠闲地喝着水，说，“那个时候，你一定很急吧？”
我苦笑一声：“那你肯定也知道结局，天不遂人愿，没等到肾，也没找到钱，她就突然恶化离开了。”
“是啊……那个大夫说起来也很惋惜，说是明明已经见好了，想着只要有肾源马上手术，兴许之后还能好好活个十来年，谁知突然就恶化了。而且你还没见上最后一面，说是最后一段时间杜薇一直在问你在哪儿，谁都联系不上你。对了，你当时去哪儿了？”
如果此时此地不是警察局，我一定会掀桌走人。所谓诛心，也不过如此。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见到杜薇最后一面，我完全无法和任何人讲述我回到医院，得知杜薇死讯时的痛苦，就好像用一把最薄的刀把皮一点点剥掉，只不过剥掉的是我的灵魂。
我当时买了一只小灵通，可我关了机，我没接到医院和杜薇打给我的电话。如果我当时接到了，也许结果会有不同。
“既然你那么好奇我和杜薇的事，”我拼尽全力把眼底的泪水憋回去，可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我担心自己其实面露凶光，“那我和你讲讲吧，你有时间听吗？”
“好啊，我不着急。”
说完林和平居然出去把暖瓶提到了屋里，给我倒了杯水，然后放在了自己脚下，说：“你说，我听着。”
“我遇见杜薇那天刚满十九岁，在一家饭馆的后厨帮忙，日常就是刷刷盘子，搬搬东西，连备菜都轮不上。”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从头回忆一遍去杜薇的往事，我一直以为回忆对我来说是种折磨，没想到当我试着想起她，才发现我的心中重新被幸福充盈。
杜薇是我人生的救赎，即便她离去多年，仍然是。
十九岁生日那天夜里只剩下我留在打烊的餐厅里洗剩下的碗，倒堆了半日的垃圾。这世上记得我生日的人都不在了，没有人在意我的成长。
当我把几大袋垃圾丢到胡同里的垃圾桶，天又下雪了，前两天的雪还没有化，地上又泥泞又满是冰棱，一走一粗溜。我连双厚实的棉鞋都没有，鞋子一湿，感觉脚就要被冻掉了。我往回小跑，迎面一个姑娘骑着比她大很多的自行车歪歪扭扭挤进胡同，经过我身边时不知是不是轧到了冰，突然摔了个人仰马翻。我当时下意识想去救，但也没接着人，眼瞅着她摔在了我的面前。
“有没有事啊？”
我过去扶她，她一轱辘就爬了起来，也不太在意身上的泥水，摆摆手，说：“没事！”
她戴着一顶贼夸张的毛帽子，下面扎着俩辫子，身上穿得臃臃肿肿，像个小孩子。我俩身旁的房子上挂着一盏灯，刚好照亮她的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居然好像很高兴。
后来我才明白，杜薇就是那样的人，即便她没有在高兴，也总是神采奕奕，她是个不会抱怨生活的人。
也是因为这样，我看着她被疾病一点点磨掉眼中的神采，磨掉信心磨掉自尊，才更加痛苦。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没有老天爷，没有神，如果有，它们也是没长眼，没有心的。
我帮她扶起自行车，车筐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幸好系得紧，里面的东西没洒，我重新给她放回车筐。
“谢谢哥！”她从我手里接过车子，麻利踢下车梯子，拆开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油纸裹的团儿。她递给我一个，说：“拿着吃吧，店里剩下的，不吃也浪费。”
我打开油纸，看到里面是两块槽子糕，可能是放久了，已经有种油哈喇味儿。
“你是做点心的啊？”
“我哪有这本事，就是卖货的！不过，也偷着学点！”她说话亮堂堂的。
“谢谢你啊，”我塞了块槽子糕在嘴里，虽然有点干，有点噎嗓子，但还是香甜的，我抹了抹嘴边的渣子，“正好，我今儿生日。”
“哎呀，那不是巧了吗！”
她说着又摸了一包塞给我，我推脱不要，她骑上车子就走了，还回头朝我挥手：“哥，走了哈！生日快乐啊！”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尽头，我却在原地回味了许久刚刚的那一刻。
纵使我小时候也过生日，但父母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他们只会将那顿饭做得稍微丰盛一点，并不会刻意讲什么。
这个陌生的姑娘，似乎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