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烈前脚刚刚踏出养心殿那朱红色的大门,身形尚未远去,一个身影便如鬼魅般迅速跟上前来。
此人正是提督东厂的太监张国元,他神色匆匆,压低声音向韩烈禀报着方才发生在养心殿内的事情。
“回禀大将军,就在适才,陛下于养心殿之中当着太后的面,公然宣称您乃是篡逆之臣,甚至将您比作当今天下的董卓和曹操......”
张国元不敢有丝毫隐瞒或夸大其词,他只是原原本本地将皇帝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韩烈。
韩烈听闻此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之色,反倒是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已知晓此事,张公公此番辛苦跑这一趟,属实不易啊。”
言语之间,透露出对张国元的一丝赞赏之意。
紧接着,韩烈目光凝重地看着张国元,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身为东厂提督,身负守护皇城禁卫之重责大任。如今皇帝尚且年幼,心智尚不成熟,极易受到他人蛊惑与蒙蔽。”
“因此,你需时刻留意那些与皇帝走得亲近之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要安排可靠之人详细记录下来,存入册中,但切不可轻举妄动,擅自加以干涉。”
说到此处,韩烈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咱们作为臣子,应当谨守本分,尽忠职守,万不可越俎代庖,行那僭越之事。此等道理,想必张公公心中自是清楚明白的吧?”
张国元连连点头应诺,拱手作揖道:“奴婢谨遵大将军教诲,定然不敢有半分懈怠疏忽。”
言罢,他心领神会地转身离去,脚步轻盈而又迅速,眨眼间便消失在宫墙之下。
离开皇城之后的韩烈,马不停蹄地朝着洪武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多时,他便来到了龙骧卫衙门门前。
门口站岗的士兵远远望见韩烈的身影,连忙上前躬身行礼,为他牵引战马。
正在衙署内处理事务的李元忠,听到士卒汇报,得知韩烈来了,也赶忙起身迎出门外。
在看到跨进大门的韩烈时,一脸恭敬地施礼问道:“大将军大驾光临,不知可有何重要指示?”
韩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挥退左右,我有话跟你说。”
虽然韩烈在张国元汇报时,表现的风轻云淡。
但离开宫门时,他却是马不停蹄的飞马而走。
不知道皇帝心思,和知道皇帝对自己心思,显然是两个概念。
韩烈自诩武艺过人,但也终究不是刀枪不入,真要是无备之下,遭人暗算,也是要身死道消的。
既然小皇帝把他视作了眼中钉,谁又能知道,对方会不会暗中下毒手。
今天也是大意了,入宫之时竟然没有让孙思克、王德、孙平他们带兵同行。
也没有通知锦衣卫指挥同知谢山,暗中保护。
想到这些的韩烈,也是后背发凉,暗忖自己这一年来,醉心军务,却是有些疏于对小皇帝的防范了。
“你们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李元忠见韩烈神色冷峻,当即挥退左右,把韩烈迎入书房。
“大将军,请您吩咐。”李元忠在韩烈坐下后,躬身站立一侧,等候着韩烈的指示。
“姐夫,你可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
韩烈神色凝重的看着李元忠,虽然口中喊着姐夫,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李元忠不解其意,只得微微抬头,看着韩烈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今日我入宫,皇帝公然对太后说我是篡逆之臣,是董卓、曹操那样的奸臣啊。”
“自古以来,皇权之争,就是这么残酷,你我是一提,你如今执掌皇城禁卫职责。”
“若是皇帝想要除掉我,必然会先剪除你这个羽翼,你可知道你如今处在位置,是如何凶险吗?”
“那个竖子,安敢欺人太甚,吾这就率兵入宫,宰了那竖子。”
李元忠勃然变色,手按剑柄低吼道。
“他这是忘了大明如今的半壁江山,是何人在拱卫,他的皇位是您一手扶他上位的。”
“没有庆之你呕心沥血,如今的大明江山,早就拱手与人了,岂有他坐在金銮殿的安稳日子?”
“庆之,既然那竖子如此憎恨你,不如废了他皇位,我等弟兄们支持你坐上那皇位便是。”
这就是李元忠,一个底层军户出身的思维。
丝毫不考虑政治影响,个人名声威望,脑袋一热就说出的热血话头。
“糊涂,自古杀皇帝的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韩烈不满的拍案而起,冷声呵斥道。
“陛下对我的猜忌,这是人之常情,我们身居高位,就难免要遭人诟病。”
“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去杀皇帝,而是让你提高警惕,以后对于皇宫的情况,要保持外松内紧。”
“只要皇帝一天没有亲政,他是龙也要给我盘着。”
“现在他才十一岁,等他十八岁亲政,还有七年时间,七年的时间,足够我们做准备了。”
“接下来的七年时间内,我们不但不能欺辱皇帝,还要事必躬亲,对皇帝要更加尊重。”
“至少在人前人后,要表现出我们的谦恭,这是对帝王该有的尊重。”
“至于废立之事,任何时候,都不能主动宣之于口。”
“今后你要牢记这点,只要皇帝一日没有掌握大权,他对我们的憎恨,都只能停留在口舌之上,而无法于我们造成实际伤害。”
“我今天要嘱咐你的,你一定要牢记于心,凡是先礼后兵,总是没有错的。”
“今后你要与提督东厂的张国元紧密联系,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谢山,我会让他与你联系。”
“只要你们三人紧密合作,皇宫就乱不了,皇帝也只能是笼中之鸟。”
被韩烈一顿训示之后,李元忠不禁面色微变,也认识到自己的考虑不周。
不敢有丝毫的辩驳之意的他,只能满脸堆笑地低头认错道:“庆之所言极是,是姐夫犯糊涂了!”
接着,他又赶忙补充说道:“从今往后,末将一定会将您今日的教诲铭刻于心,时刻不忘,定会尽心尽力地守护好宫门,绝对不会再有半分懈怠之情!”
看到李元忠这般诚恳且虚心的认错态度,韩烈原本紧绷着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下来,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如此甚好!日后行事,定要多加思考,切不可莽撞冲动。”
“要知道,这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可比那沙场上的厮杀更为复杂凶险啊,单靠刀枪剑戟是决然无法解决所有问题的。”
“身处其中,所需要的乃是高深莫测的政治智慧与谋略手段。”
说到此处,韩烈稍作停顿,目光凝视着李元忠,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你我二人如今已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我无心去争夺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可待到时机成熟之时,属于我的自然会降临到我的手中。”
“相反,如果今日咱们不顾一切地冲进皇宫,斩杀了当今圣上,那这皇位恐怕也未必能落入我的囊中。”
“毕竟,这天下之事终归是由天下人共同主宰的,并非仅仅杀掉某一个人便能高枕无忧地稳坐江山。”
听完韩烈这番话,李元忠心中暗自思忖片刻后,连忙恭恭敬敬地再次俯身拜倒在地,并郑重其事地回应道。
“大将军的谆谆教诲,末将必定终生铭记于心,不敢有须臾忘却!”
离开洪武门后,韩烈径直回了大将军府。
“王德,通知锦衣卫指挥使吴孟明,指挥同知谢山来见我。”
在等待二人到来之时,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路振飞却是先一步而来。
“见白兄,有事何须亲自跑一趟,知会一声,我前往拜会便是。”
韩烈听到侍卫汇报,亲自出门相迎道。
面对笑脸相迎的韩烈说的客气话,路振飞自然不敢当真,拱手作揖回礼之余的他,谦恭的说道。
“大将军折煞下官了,你我虽然没有君臣之别,却有上下官阶之分,哪有上官拜访下官的道理。”
一番客套之后,二人进入客厅而坐。
路振飞随即道明来意。
“今年秋试在即,内阁虽然已经拟定章程,但有些问题,下官认为还是得请示大将军。”
所谓的秋试,就是乡试,因为在秋天举行,故而又叫秋试。
乡试属于科举大事,是各行省秀才入省城参加会考,高中第一名者可得解元头衔。
被录取者可的举人功名。
在明清两朝,有句俗语叫穷秀才富举人。
这意思就是说只要中了举人,那么富贵也就不远了。
因为中了秀才,虽然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但所得的福利依旧屈指可数。
凡要是中了举人,则是大大不同。
答案很简单,举人有做官的资格,可参加候补官吏身份,一旦出仕至少可得典史官身,进而不断升迁。
如崇祯朝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就是举人出身。
由此可见举人身份的重要性。
其次,只有中了举人,才能参加会师,考取进士功名。
一旦考中进士功名,那就是妥妥的朝廷命官,最不济也能授封一个正八品县丞,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不亚于鱼跃龙门。
故而科举考试,向来是朝廷的重大事件。
自崇祯十六年后,如今已经过去数年,未曾举办乡试和会试。
如今小皇帝登基快一年,永历元年作为开元之年,无论是恩科,还是三年一届的会试,都到了开科取士的时候。
路振飞作为礼部尚书,拜东阁大学士,这一次的乡试和会试,他都是主考官,自然不容半点差错。
一旦出现差错,即便是身为宰辅,那也是轻则免职,重则问罪的大罪。
“见白兄,科举应试你是知道的,我并没有参加过的,在我看来,考试嘛,无非是公平,公正,公开。”
“只要做到这三点,那就没有问题了。”
“咱也不要搞什么南北平衡,有德有才者上,无才无德下。”
“户籍方面,也不要区分,河南,河北的士子,也可以参加应试。”
“只要把这些方面做好了,一切也就不是问题了。”
“至于安全方面,我来安排。”
“正好锦衣卫指挥使吴孟明马上就会过来,你跟他对接一下,我让他安排人手,护卫前往各地的监考官。”
得到韩烈的承诺,路振飞也不由松了口气。
“有大将军站台,下官心里也就底了。”
一脸轻松的路振飞,由衷的笑道。
接下来二人又聊了一下科举具体事宜,吴孟明和谢山到来后,韩烈交代了一下吴孟明,让他与路振飞对接。
韩烈则把谢山带到书房,沉声对其说道。
“接下来你的重心,要跟东厂提督张国元展开密切联系,北伐战役即将打响,我不日就会离开京城。”
“我不在京城期间,你除了向我汇报消息外,一切命令听从李元忠的,重大事件解决不了的,可以找孙传庭。”
“如今陛下逐渐长大,对于我执掌兵权,已经心生猜忌之心,你们锦衣卫行事,要低调,凡事要做到有理有据,不要授人以柄。”
……
在韩烈的叮嘱下,谢山这个被韩烈一手扶持起来的锦衣卫二把手,也是一改往日威风凛凛态势,态度谦恭的躬身应道。
“大将军放心,卑职一定谨言慎行,不负所托。”
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这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加上锦衣卫的特殊性,以及谢山凶悍之名,让他在京城可是凶名远播。
要知道保国公朱国弼,魏国公徐允爵等一帮勋贵,包括马士英等阉党集团的人,可都是死在了谢山的屠刀之下。
平日里谢山那都是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出入锦衣卫力士开道,被朝廷之人暗中称之为韩烈帐下第一恶犬。
甚至锦衣卫都指挥使吴孟明,权柄都在其之下,毕竟谢山是韩烈的绝对心腹。
吴孟明这个都指挥使,不过是韩烈立在台面上的工具人。
离开大将军府的谢山,回想到韩烈的叮嘱,预感到宫中必然有事发生。
回到北镇抚司之后,谢山立即叫来手下得力干将,指挥佥事卢力和苏华二人吩咐道。
“立即去打听一下,今日大将军入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人,大将军的行踪事迹,岂是我等敢贸然插手?”卢力和苏华二人不由色变,对视一眼的二人,低头说道。
“你们糊涂了,我可没有糊涂,大将军的行踪,自然不是你我能够揣度的。”谢山眼神凌厉瞪了二人一眼,这才解释道。
“刚刚大将军招我过府,突然要求我们北镇抚司的校尉,加强与东厂番子的联系,还让本官听命与龙骧右卫总兵李元忠。”
“虽然大将军没有细说具体事情,但本官还是听出了,大将军在宫中必然是受到了委屈。”
“否则大将军岂会让我等,加强对宫中的联系和监视呢?”
“既然要为大将军办事,自然是要了解清楚事情经过,不然怎么把握分寸?”
“原来如此,卑职这就去办。”卢力和苏华二人都是指挥佥事,是锦衣卫之中的中高级将领,也是谢山手下的得力干将。
但是二人也很清楚,他们效忠的对象是韩烈,而不是谢山。
若是他们不能掌握这个分寸,成为谢山的爪牙,而无视了韩烈的威严,那才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二人离开之后,很快就买通了宫中的小太监,获悉了皇帝对韩烈的不满之言。
“现在你们可明白了,小皇帝对大将军不满,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咱们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是大将军提携起来的。”
“可不是深宫里的小皇帝给的,咱们的主子只能是大将军,谁要敢害大将军,咱们就要砍了他的脑袋。”
听完二人的汇报,谢山毫不犹豫的告诫着二人,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大人说的是,卑职等誓死效忠大将军。”
这一次,卢力和苏华都没有迟疑,态度坚定的表态道。
锦衣卫指挥使司,如今都指挥使是吴孟明领衔为首。
而实际上大权则是北镇抚司谢山,以及南镇抚司郭虎统领。
郭虎率领的南镇抚司,主要干的是斥候的活,常年在江北四镇坐镇,负责刺探北方建奴敌情。
谢山负责主政内部,监视百官,纠察京城以及各省官吏的不法行为。
由于听到小皇帝对自己的不满,次日中秋节的大朝会。
韩烈入朝参加朝会时,特意传了一身金丝软甲,还让孙思克带着一队亲卫,跟着自己进入宫门护卫。
孙思克是他的亲卫营总兵官,身兼都督府佥事,位列正三品武将,自然有权参加朝会。
同时谢山也在宫门外等候,陪同韩烈参加了早朝。
这就是韩烈,一旦发现危险的矛头,他就绝对不会轻易冒险。
有孙思克和谢山陪同,加上宫门外亲卫接应,只要他在宫中不随便吃东西,那就没有人能够在宫中奈何得了他。
八月十五的大朝会,作为中秋佳节,倒也没有讨论什么大事。
只说了几件内阁议定的事情,一是正式下诏,改封朱由榔为蜀王,沐天波为沐王的旨意。
二是任命驻扎在石柱的忠贞侯,镇东将军秦良玉为西南招讨使,携带诏书前往贵阳和昆明进行封赏事宜。
三是确定今年乡试,于九月十八日正式举行。
虽然这个时间有些匆忙,但鉴于如今的局势,召开科举考试,已属不易。
“今日是中秋佳节,诸位臣工劳苦大半年,哀家与陛下商议之后,决定文华殿举行中秋午宴,在京凡是正七品以上官吏,皆可入文华殿赴宴。”
“到时候哀家与陛下,与诸位臣工共渡佳节。”
“文华殿是太祖钦定的文楼,今日有些中秋佳节,希望诸位臣工能够施展才华,吟诗作画,为佳节庆贺添光添彩。”
随着太后张嫣的话音响起,大殿上的文武百官,纷纷拱手拜道。
“臣等谢太后,陛下赐宴。”
韩烈虽然早就知道今日有午宴,但经历昨日之事,他对于这个午宴,也就兴趣缺缺。
现在他有些担心的是太后张嫣,如果张嫣与皇帝心思一样,把他视作了眼中钉,那么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朝廷之上,必然会内讧不断。
这是韩烈不想看到的。
“看来要独自觐见太后一面,试探一下她的心思了。”暗忖一声的韩烈,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上首的太后张嫣。
今日的张嫣头戴凤冠凤袍翟衣,端庄威严,充满风华绝代的成熟风韵。